天寶十五載(公元756年)六月初四,盛夏無風,空氣悶熱凝滯,正午時分,二十萬大唐軍隊由潼關魚貫而出,向著東面狹窄逼仄的峪道緩緩前行。
沒有雄渾的戰鼓助威,更沒有激越的口號壯行,除了馬匹異常焦躁地噴著響鼻,便只剩鎧甲和兵刃撞擊時,發出反復而令人心煩的摩擦聲。
汗流浹背卻面目茫然的士兵,浩浩蕩蕩的隊伍和一片驚人的沉默,烈日下壯觀而又毫無生氣的畫面,讓出征的氣氛格外詭異。
潼關到靈寶,不過一百余里,但這也許是哥舒翰人生中最漫長煎熬的一段征途——從接到玄宗東出迎敵的圣旨之后,縱橫沙場多年的突厥悍將,從未感覺過如此的焦慮不安。
躍馬道旁的土丘,唐軍主帥不經意地回首遠眺,恍惚間感覺到潼關的上空,似乎籠罩著一層陰霾,六月灼熱而刺眼的陽光下,哥舒翰突然渾身泛起陣陣寒意……
公元755年,大唐的命運突然迎來拐點,安史之亂爆發,安祿山十一月初九由范陽(河北保定)起兵,南下一路勢如破竹,僅僅用時三十三天便攻陷了東都洛陽。
而叛軍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取得如此輝煌的戰果,安祿山麾下番漢聯軍的戰斗力自然是不容小覷,但有幾個因素同樣不應該被忽視:
一則依賴于安祿山在叛亂之初便經過了長期、周密的謀劃與布局,戰爭的開端完全是以有心算無心。
同時,玄宗對安祿山的過分信任、縱容,以及叛亂的突然爆發,也打了唐廷一個措手不及。
叛軍來勢洶洶,戰果又如此輝煌,這樣的表現很容易給人造成大唐王朝即將土崩瓦解的錯覺,然而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
756年正月初一,占據東都的安祿山,急不可耐地僭稱大燕皇帝,實際上他此時控制的地盤,除了河北的老巢范陽,便只有剛剛打下來的河南西部地區。
而在「大燕帝國」狹蹙的疆域之外,卻遍布唐朝軍隊,洛陽向西,是堅若磐石的潼關,哥舒翰傭兵二十萬扼守天險,咫尺之外的關中,對安史叛軍而言,卻是遙不可及的天涯。
東、南兩面,安祿山的部隊也遭到了各路唐軍的頑強抵抗,無法順利進軍荊楚和江淮,使其占據南方財賦重地的希望化成了泡影。
最致命的威脅還在北方,叛亂爆發之后,河北義軍不斷揭竿而起,郭子儀的朔方軍在河東地區連戰連捷,到756年五月左右,已經徹底切斷了洛陽和范陽之間的聯系,南北路絕、眾心思歸,惶恐不安的氣氛已逐漸在燕軍中蔓延。
所以叛軍表面上看似勢如破竹,實則已是強弩之末,坐困中原的安祿山,兵鋒受阻,四面楚歌,已經萌生了放棄洛陽,撤軍回保范陽的念頭。
如果形勢繼續像這樣發展,安史之亂極有可能提前結束,退一步來說,安祿山退守河南后,即使負隅頑抗,叛亂對整個大唐王朝造成的破壞和影響力也會降到最低。
然而在對峙的最關鍵時刻,唐玄宗李隆基卻主動奉上驚天大禮,不僅挽救了困境中的安祿山,還親手將大唐帝國拖入了無盡的黑暗深淵。
安史之亂前后,李隆基可以說是用實際行動,向世人完美詮釋了從明主向昏君蛻變的全過程。
起先是任用奸佞小人如李林甫、楊國忠之流,以致朝堂內外烏煙瘴氣,又無原則地寵幸、放縱安祿山,使其逐漸坐大,并最終引發叛亂。
此后洛陽失守,對唐王朝而言,肯定是如芒在背,但絕非滅頂之災,而且戰敗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但玄宗卻聽信讒言,遷怒于前線統帥,先后將退守潼關的封常清、高仙芝等名將賜死。
大敵當前自剪羽翼,已是不智之舉,而玄宗的昏招還在繼續,756年六月初,李隆基又突然接到一個情報,而正是這個情報,幾乎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這一切,還要從潼關守將哥舒翰和宰相楊國忠的恩恩怨怨說起。
安祿山起兵便是打著「清君側,討伐楊國忠」的旗號,朝堂內外也一致認為,正是由于楊國忠的恃寵擅權、跋扈專斷才給大唐引來了這場刀兵之禍。
也正因如此,叛亂爆發之后,誅殺楊國忠的呼聲便從未停止,甚至連哥舒翰的部將也慫恿其回師長安,為民除害。
領兵回京,形同謀反,哥舒翰當然嚴辭拒絕,但其坐鎮與京師近在咫尺的潼關,又手握二十萬重兵,對于楊國忠而言,始終是種莫大的威脅。
甚至從距離來看,臥榻之側的哥舒翰遠比千里之外的安祿山,更令楊國忠寢食難安。
為防備哥舒翰隨時可能的反戈一擊,楊國忠暗中挑選了上萬精銳,以策應潼關大軍為名,由親信杜乾運率領,進駐潼關后方的灞上。
這樣背后插刀的舉動終于惹怒了以大局為重的哥舒翰,其當即上奏玄宗,要求將杜乾運的部隊,劃歸潼關統一指揮。
李隆基根本沒有意識到統兵將領與朝廷權臣正在暗中角力,欣然同意了哥舒翰的請求,隨即杜乾運被召至潼關,并以胡亂羅織的罪名遭到誅殺。
杜乾運的死,令楊國忠更加惶惶不可終日,反復權衡之下,這個奸佞小人不顧社稷安危,指使手下編造了叛軍大將崔乾祐只以四千老弱殘兵駐守陜郡的虛假情報。
玄宗聞訊大喜,自以為大舉反攻的機會來臨,隨即向鎮守潼關的哥舒翰下旨,命其盡遣精銳,主動東出破敵。
這份虛假的情報實際上漏洞百出——且不說叛軍皆是驍勇強悍的百戰之兵,哪來老弱病殘之說?更何況京師長安做為叛軍最主要的軍事目標,安祿山又怎麼可能只安排四千人的部隊進攻?
但年邁的李隆基不僅喪失了明辨真假的能力,也完全沒有想過,他之所以還能在關中高枕無憂,完全是因為長安以外還有潼關天險,還有哥舒翰的二十萬大軍死死抵住了叛軍西進的步伐。
實在無法想象,一個在復雜政治環境和宮廷政變中幸存并脫穎而出的睿智君主,一個曾經創造「開元盛世」的偉大帝王,到晚年之后,怎麼會顢頇、昏聵到如此地步。
但皇帝雖然昏庸,重要的統兵將領卻時刻保持著清醒,哥舒翰連夜起草奏疏,直言安祿山久經戰陣,絕不會只安排四千人進攻長安,陜郡若真如情報所言防守空虛,那必定是叛軍在故布疑陣。
與此同時,郭子儀、李光弼也向玄宗提出了全面反攻范陽的作戰計劃,并強調此時只需堅守潼關,將叛軍主力拖住即可,千萬不要貿然出擊。
然而,此刻的大唐天子,急需用一場決定性的勝利來挽回在安史之亂中失落的尊嚴,任何有利于朝廷發動反攻的信息,他都愿意相信是真的,而楊國忠更是在其身邊推波助瀾,鼓吹不可貽誤戰機,慫恿玄宗下旨,催促前線發兵。
天寶十五載六月初三,不顧前線統帥的一再規勸、哀求,玄宗再次向哥舒翰下達了出關迎敵的命令,圣旨到達潼關,哥舒翰「撫膺慟哭」,然后在萬般無奈中,領兵二十萬「揮淚出關」。
哥舒翰的痛哭流涕,并非源自未戰先怯,而是基于對敵我形勢的充分了解,以及對自身實力的清醒認識。
潼關北倚黃河、南臨秦嶺,緊扼關中門戶,憑借絕佳的地形條件和易守難攻的特點,只要哥舒翰按兵不動,以逸待勞,熬也能將叛軍熬死。
而且唐軍雖有二十萬之眾,卻多為新募士卒,真正稱得上精兵的只有王思禮統領的五萬騎兵,以這樣的部隊據守天險當然是綽綽有余,但主動出擊,哥舒翰沒有任何取勝的把握。
最關鍵的是,潼關絕非一座普通的軍事要塞,它是京師長安東面的唯一屏障,由此向西,便是一馬平川的關中平原,長安朝發夕至,一旦出戰不利進而危及潼關防線,后果將不堪設想。
然而圣命難違,明知此行兇多吉少,哥舒翰也只能強打精神,內心默默祈禱,希望命運能在最關鍵的時刻,眷顧大唐王朝。
二十萬唐軍六月初四開拔,四天之后,抵達潼關以西的靈寶西原,此時,燕軍悍將崔乾祐已經從陜郡移兵至此等候。
此處以「原」為名,卻并非一馬平川,而是北有黃河之險,南有崤山之阻,中間更是一條長達七十余里的狹窄隘道。
如此地形,既不適合大軍正面展開,又容易造成部隊擁塞,還有遭遇伏擊的可能,若放在平時,身經百戰的哥舒翰是斷然不會主動進攻的。
但此前玄宗一再催促,哥舒翰深恐背上遷延不前、貽誤戰機的罪名,即使面對不利條件,也只能選擇冒險出擊。
但為了謹慎起見,哥舒翰將所部兵力一分為三:命王思禮的五萬騎兵作為先鋒,身后是十萬步兵壓陣,這十五萬人組成主力部隊,在隘口列陣迎敵。
黃河之上,以戰船運載軍械糧草隨大軍進退,可以隨時保證部隊的后勤補給;
而哥舒翰則親率三萬人馬渡過黃河,在北岸擇高處設營,如此既能俯瞰全局,遙控指揮,又能隨時策應、支援西原的中軍。
然而開戰之后的形勢,似乎證明哥舒翰此前的擔心有些多余——王思禮率前鋒進入隘道,發現燕軍最多不過萬人,隊形散亂,軍容不整,其中還夾雜著大量老弱殘兵。
見此情形,唐軍上下連日緊繃的情緒頓時放松不少,在暗自慶幸情報準確的同時,有些樂觀的士兵,甚至喊出了「禽賊乃會食」的口號。
精銳騎兵突入燕軍前陣,如同砍瓜切菜,敵方那些散兵游勇則一觸即潰,紛紛向隘道之內亡命奔逃,唐軍見狀氣勢大盛,立即乘勝銜尾追擊。
而正當王思禮率部高歌猛進且主力整體進入隘道時,戰場風云突變,南面的懸崖峭壁之上,無數巨石檑木毫無征兆的滾滾而下,唐軍騎兵頃刻間死傷無數,后續部隊堵塞在狹窄的山路之間,人馬相踏,進退不得。
更糟糕的是,就在峽谷人仰馬翻之際,崔乾祐指揮騎兵翻越南面山脊,迂回至唐軍身后,悄無聲息地發動了沖鋒……
眼看隘道內一片混亂,叛軍又在后方突然襲擊,哥舒翰連忙傳令,命覆蓋牛皮的氈車出動,將其推到隊伍前列,準備用這些馬車沖開一條血路。
而崔乾祐似乎也早有準備,引燃了事先堆積在前方道路上的柴草,大火瞬間蔓延,引燃山間林木,隨即形成一片火海,唐軍前沖的馬車也被焚燒起火。
前方精銳騎兵為火勢所阻,無法突破,馬匹在烈火濃煙中受驚,又紛紛掉頭狂奔;而后軍的步兵則被狼群一般的叛軍精騎驅趕,拼命向前逃竄。
前后堵截,逼仄的峽谷頓時化為狹長的牢籠,而雙向擠壓之下,唐軍陣型開始崩潰,十幾萬人猶如籠中困獸,混亂踩踏,爭相逃命。
其中少數幸運者丟棄盔甲逃進了南面山谷,而大多數潰兵則相互推擠著,涌向了北面的黃河岸邊。
潰逃的士兵爭先恐后地爬上等候在那里的運輸船,以求逃離戰場,多艘船只因不堪重負而傾覆沉沒,沒來得及上船的士卒,則被擠入湍急的河水中,轉瞬在波濤中翻滾消失。
隘道之中,哀嚎慘叫不絕于耳,黃河之畔,更是淹死溺斃者無數,浮尸阻流。日暮時分的靈寶西原,天地一片昏黃,十五萬人的唐軍主力,連同黃河上的支援戰船,幾乎是損失殆盡。
戰場已完全失控,即使哥舒翰身邊、完全未受戰火波及的三萬人馬,目睹主力遇伏慘敗之后,也都無心戀戰,在北岸高處一哄而散。
眼見大勢已去,無力回天,身為主帥的哥舒翰,也只能帶著百余親兵,狼狽向西落荒而逃,黑夜之中,眾人如同喪家之犬,連夜疾行數十里,至河東郡蒲津橋方才西渡黃河,轉而南下折返潼關。
只是潼關之外,也是一片慘狀——此前為阻滯燕軍進攻,哥舒翰曾動用無數勞力在關前挖掘了三條寬二丈、深一丈的壕溝。
但因為月黑風高視線難辨,僥幸逃脫的潰兵又慌不擇路,沖向關內時紛紛跌下壕溝,前仆后繼、反復踩踏,最終將溝底逐漸填滿。
而當哥舒翰抵近潼關時,三重深壑已被尸首填為平地,這些原本為了阻敵而設的天塹,卻最終成為了埋葬己方戰士的露天墳場。
當日夜間,又陸續有殘兵潰卒逃回關內,驚魂未定的唐軍主帥清點殘存兵馬,不禁老淚縱橫,出征時浩浩蕩蕩的二十萬人大軍,一夜之間,只剩下了八千余人。
靈寶一戰,唐軍傷亡慘重,僅憑目前的八千潰兵,已然無法阻止叛軍西進,哥舒翰當即決定放棄潼關,率殘部撤往關中。
六月初九,得勝的崔乾祐順勢西進,幾乎是兵不血刃便占據了潼關。
而哥舒翰到達關西驛后,便四處張貼榜文,準備收攏逃進關中的散兵游勇,組織兵力再次反攻潼關。
但正當哥舒翰準備放手一搏之際,其麾下蕃將火拔歸仁卻力勸其歸降叛軍,但馬上遭到哥舒翰的嚴詞拒絕后,不料火拔歸仁早有準備,指使嘩變的士兵一擁而上,將不肯就范的主帥五花大綁,徑直押到潼關,獻給了崔乾祐。
靈寶大戰結束,唐軍損失近二十萬人,可謂元氣大傷,主帥哥舒翰淪為叛軍的階下之囚,可嘆這位威震吐蕃的突厥悍將,被俘后竟在安祿山座下搖尾乞憐,戎馬半生最終卻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實在是令人唏噓。
當然,對于大唐帝國而言,最嚴重的后果莫過于潼關失守,關中平原就此門戶大開,而叛軍占據潼關之后,河東、馮翊、上洛等郡縣守將紛紛棄城而逃,幾乎是頃刻之間,拱衛京畿的軍事力量便已蕩然無存。
至此,長安以東再無任何阻礙,叛軍虎視眈眈,隨時可以長驅直入,給予大唐王朝的帝都致命一擊。
六月十日,潼關陷落的噩耗傳入京師,朝野震動之余,玄宗更是驚恐萬分,六月十二日,眼見叛軍兵鋒將至,大唐天子攜寵妃皇親以及少數親近重臣,在三千禁軍的護衛之下,匆匆逃離長安,避難西蜀。
而玄宗出逃次日,便在馬嵬驛遭遇兵變,憤怒的兵士將權相楊國忠亂刀砍死,又逼迫李隆基下旨賜死其最寵愛的楊貴妃。
此后,孤家寡人的玄宗繼續西行,而太子李亨則被當地百姓慰留,與父親分道揚鑣,率兩千人北上,收拾殘部繼續御敵,并于當年七月在靈武被三軍擁立稱帝。
皇權更迭,李唐王室在靈寶慘敗后迎來新的主人,與此同時,千年古都長安,卻在叛軍的洗劫之下淪為了人間地獄。
由靈寶之戰為轉折,以長安陷落為標志,唐、燕對峙的局面開始急轉直下,唐軍精銳盡歿,喪失了平叛除亂的最佳時機,廣大軍民的信心也遭受嚴重打擊,而兵禍區域由線向面快速擴大,安史之亂進入最混亂的時期,煌煌盛唐,在無數人的血流成河中轟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