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人說,北宋年年賠給契丹遼國幾十萬歲幣,實際上是為了 滅亡遼國,可能很多人會認為是胡說八道。這也難怪,畢竟這種事情無論怎麼說都感覺有點扯,但卻在歷史上真的發生了。
很多人對「澶淵之盟」的認知,大概就是北宋在戰場上取得優勢的前提下,卻接受了「年年賠款」的屈辱和約。 但實際情況要復雜得多,要想認識「澶淵之盟」的歷史真相,單憑結果是不行的。
宋遼之間的這一次戰爭爆發于1004年秋,而終止于1005年的1月,僅僅持續了半年,但這前后發生了一些 非常戲劇性的事情。
遼國的這一次入侵很奇怪,是由實際掌權的蕭太后攜帶著遼圣宗進行的御駕親征。通常來說,「御駕親征」的背后往往有著重大的戰略目的,為了達成所愿不得不借此鼓舞士氣,多是一種被迫行為。
然而,遼國在戰略優勢下進行了「御駕親征」, 這就難免讓人誤以為,遼國要發起一場滅國之戰。 這個錯誤的信息,使得北宋朝堂分為了旗幟鮮明的兩個派別,即以寇準為代表的「迎敵」派,和以王欽若、陳堯叟為代表的「南逃」派。
北宋都城汴梁無險可守,之所以能成為一國首都,是因為北方其他城市更容易遭到戰亂威脅,而南方的糧食向北最遠也只能運到這里。現在遼國南下勢如破竹,一些重臣認為沒必要拿身家性命和汴梁共存亡,遷都南京或者成都更安全。
但宰相寇準認為,宋朝只不過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并非遼國多麼強大。畢竟,兩國打了二十多年的仗,互相都知根知底。 遼國的「御駕親征」應該不是滅國之戰,而是內部出了問題。
這很容易猜到,遼圣宗登基時才11歲,蕭太后攝政,而此時遼圣宗已經32歲了卻還沒有親政,遼國內部權力斗爭日趨尖銳。蕭太后想要繼續把持朝政,就必須通過源源不斷的好處來籠絡人心,壓制那些支持遼圣宗的部族。
此次「御駕親征」,就是為了向各部族證明,蕭太后可以通過戰爭讓各部族獲得足夠的好處。說白了就是「轉移矛盾」,通過「外患」來解決「內憂」。
想明白了這一點,事情就簡單多了,不就是「御駕親征」嗎,誰不會啊。于是宰相寇準力請(脅迫)宋真宗北上, 直接在澶州城下「王對王」,把難題再次拋給了遼國。
這事兒就難辦了,宋遼誰都不能退,否則就真的成了「滅國之戰」。可沒想到,一次意外事故打破了僵局。
宋遼歷來互有勝負,遼國主要依靠機動性高的騎兵,主動性強,戰果更大一點。但宋朝也形成了完善的步兵體系,防守嚴密,只要列好陣勢,遼國騎兵也不敢沖陣。更何況,遼國攻城技術很差勁,而宋朝守城的能力卻很強。
這樣一來, 遼國自然就「急」了,宋朝家大業大耗得起,遼國卻不行,補給線太長不說,更不能耽誤明年的活計,否則通過戰爭劫掠來的物資根本入不敷出。
于是,遼軍主帥蕭撻凜親率十余騎在澶州城下誘戰。
宋朝守軍一看,還有這好事兒,連忙用守城的八牛弩瞄著蕭撻凜將旗所在的位置一通亂射。這種弩的弩箭就像一根鐵槍,射中基本上就沒救了, 而蕭撻凜就這麼被射死了。遼國乍聞噩耗,士氣驟降。
寇準又請宋真宗上澶州城樓,故意讓眾將士看到皇帝親來督戰,幾十萬軍民士氣大振。再加上楊延昭(小說里的楊六郎)等率軍從側翼殺入遼境,此消彼長之下,這場戰爭必須有人做出讓步了。
遼國請和,宋真宗也害怕雙方真打起來不可收拾,連忙答應,并囑咐使者曹利用,只要不割地,什麼條件都能談,就是遼國要錢百萬都可以給。
寇準因為之前主戰,現在不好改口同意和談,但他私下里也對曹利用表態, 錢可以給,但絕不能超過三十萬,否則回來就砍了你。
這句話其實是說給遼國聽的,宋朝底線就在這,遼國要是敢獅子大張口,那他這個宰相就撕了盟約,砍了使者,雙方繼續打。 反正宋朝耗得起,你遼國為什麼「御駕親征」心里沒點數?
遼國也知道輕重,反正已經搶了不少物資,戰場上沒得到的也能在談判桌上得到,足以安撫各部族了。
而「澶淵之盟」達成后,宋朝內部卻出現了一件更好玩兒的事。
寇準力請宋真宗「御駕親征」的策略取得了重大成功,被大加封賞,那麼之前王欽若、陳堯叟等「南逃」派就必然要被清算。
為了自保, 王欽若問了宋真宗一個問題,陛下不感覺羞恥嗎:
城下之盟,《春秋》恥之,澶淵之舉,是城下之盟也。以萬乘之貴而為城下之盟,其何恥如之!
也就是說,被逼無奈下簽訂屈辱和約都是件很丟人的事,何況宋朝還是在打贏了戰爭之后簽訂了這麼個玩意,就更丟人了。
一番話澆滅了宋真宗打贏戰爭的熱情,王欽若又趁機對宋真宗說了 另一番更為陰狠、誅心的話:
陛下聞博乎?博者輸錢欲盡,乃盡所有出之,謂之孤注。陛下,寇準之孤注也,斯亦危矣。
說寇準力請宋真宗親征,實際上就和輸紅了眼的賭徒一樣,以皇帝當籌碼,孤注一擲。
這里需要說明一下,如果沒有宋真宗的「御駕親征」,贏了戰爭是宰相寇準的功勞,輸了也是寇準的罪過,若是割地賠款,被史書臭罵的也是寇準。但有了宋真宗的參與,贏了還是寇準的功勞,輸了卻是名義上的主帥宋真宗背鍋,最后被釘在恥辱柱上的也只是皇帝而已。
宋真宗想明白了其中的彎彎繞,頓時對寇準好感大減,沒多久就將其貶斥出京,而主張「南逃」的王欽若卻當上了宰相。
但無論人事上如何變化,「澶淵之盟」卻一直為宋朝所堅持,後來兩次增加歲幣,甚至不惜割讓土地,也依舊要維系這一紙盟約。
最根本的原因就是, 「澶淵之盟」的內容有問題,遼國正在一步步走進已經設好的陷阱里。
「澶淵之盟」的內容不多,總結起來就四條:
一、宋遼為兄弟之國,宋真宗為兄,遼圣宗為弟; 二、劃定國界,彼此不得隱匿越境盜匪,不得在邊境上增筑城隍; 三、宋朝每年給遼國30萬歲幣(銀10萬兩,絹20萬匹); 四、邊境設榷場,貿易互市。
但就這短短的四條盟約, 每一條都隱藏著宋朝設下的陷阱,從實際情況來看,遼國并沒有發現。
首先,盟約里雖然認定宋遼為兄弟之國, 但「兄」與「弟」的關系具體到了某一任皇帝,這里面就有說道了。
宋朝君臣猜到了遼國內部不穩,盟約達成后兩國短時間內不會有大戰,那麼遼國就將進入內耗階段。一旦遼圣宗出了事,如果其子嗣繼任,就比宋真宗矮了一輩;如果是另外的宗室繼任,那麼宋朝也可以在合適的時候撕毀盟約,以「為兄弟復仇」為由討伐遼國,并取得其國內一部分人的支持。
其次,國界上不能增筑工事,宋遼雙方都很難在邊境上增加兵力,但宋朝本來就以防守為主,并不算吃虧。此后又在邊境上種植樹木,挖掘池塘河湖,也讓遼國騎兵不能大量南下。
而其中最為關鍵的,還在于「歲幣」和「榷場」兩條。
表面上看,宋朝每年賠給遼國30萬歲幣,相較于之前每年超過3000萬的軍費開支來說,尚不足百分之一。但賬不是這麼算的,沒有了更多的軍費消耗,省下的人力、物力就可以用于生產。也就是說,宋朝非但省去了支出,還有更多的收益入賬。
而這30萬歲幣去哪了?寇準又為何要限定30萬這個底線?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契丹遼國雖然也是一個建章立制的國家,但實際上其內部由非常多的部族聯合組成。每次與宋朝開戰,士兵的軍械、馬匹多是自備,這對眾多部族來說是一筆非常大的開支,但換來的是可以留下一部分劫掠來的物資。
也就是說,之前遼國的 戰爭收獲是自下至上的集中,先由小部族留下一部分物資,剩下的才會交給上層貴族。
但 「澶淵之盟」后就完全變了,宋朝每年賠出的30萬歲幣,是直接給遼國上層貴族的。這些財貨沒有成本,又不用分給其他小部族,所以上層貴族所得實際上并沒有減少。
之前小部族出人、出錢、出力,所以才能占有一部分收獲;現在不用付出代價,自然也就拿不到收獲,只能專心生產;而區區30萬歲幣,又遠遠不夠上層貴族用以拉攏眾多的小部族。這就 極大地減弱了小部族對上層貴族的依附。
遼國貴族不缺基本的生活物資,所以在拿到這些財物之后,轉手與宋朝換成了諸如瓷器、茶葉、絲綢等奢侈品, 也根本無法對國力有所增幅。
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遼國上層貴族體會了更為安逸、奢靡的生活之后,很難再熱衷于高風險、高投入的戰爭。他們更傾向以更多的財物來換取更多的用以享受的奢侈品,對宋朝的態度也無非是敲詐更多的「歲幣」罷了。
「澶淵之盟」后百余年的和平歲月將遼國的勇武之風逐漸消磨,軍隊的戰斗力直線下降,最終誕生了一個2萬女真士兵大破70萬遼軍的軍事傳奇。
但話又說回來,「澶淵之盟」是宋朝的恥辱嗎?當然是恥辱!
可是在一個武人無能的時代,總不能指望文人去上陣殺敵,戰略謀劃、智計交鋒才是他們的「主場」。戰場上打不過別人,這已經是在談判桌上能取得的最好結果了。
按照「澶淵之盟」的劇本來說,遼國的勇武之風被逐漸腐蝕,宋朝也應該趁此機會整頓武備,厲兵秣馬,奮發圖強才對。然而,百余年的和平不僅侵蝕了遼國, 同樣也讓宋朝忘記了「居安思危」的道理。
所以, 本為滅遼之策的「澶淵之盟」未竟全功,雖然成功地「滅」掉了遼國,但并沒有讓北宋改變孱弱的現實,更未能改寫倉惶南渡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