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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戲劇、小說,歷史的「劇情」也存在節奏,在[高·潮]之后,難免回歸平淡。
長平之戰與之后的邯鄲之戰就是極為典型的對比。
整體而論,是戰爭效率之別。
如果說長平之戰是短時間內的高效對決,那麼邯鄲之戰就是曠日持久的國力消耗戰。
因為長平之戰「三年論」的誤導,太多人都想當然以為它是秦趙兩國長達三年對峙的國力消耗戰,然而真正符合這一點的,恰恰是邯鄲之戰。
而更有意思的是,這些人對于「三年長平之戰」的諸多分析與解讀,如果搬到邯鄲之戰上,反而恰恰更合實情也更有的放矢,比如「國力論」、「糧道論」、「外交論」等,可惜,戰爭結果卻與他們曾經的結論截然相反,不是秦國必勝,而是趙國笑到了最后,那還是經過長平重創之后的趙國。
尤其是《呂氏春秋》的那句「秦雖大勝于長平,三年然后決,士民倦,糧食(匱/竭)」。 所謂「三年然后決」,并不是說長平之戰持續三年才決戰,而是指長平之戰結束之后、又經過了三年才決戰,而這個決戰,正是邯鄲之戰。
一想到「三年論」反而是由戰國史領域諸多史學大拿所引領,而他們的證據之一就是上述《呂氏春秋》的這句話,真不知該感慨專家讀書不細,還是「史家鮮克知兵」,總之令人極為喪氣。
當然,邯鄲之戰所謂的「三年」,是指跨越三個年頭,從前259年9月至前257年1月,實際持續1年5個月左右。但從長平之戰發生的前260年算起,至前257年1月,卻是正好三年,完全符合《呂氏春秋》的「三年然后決」。
其實從軍事規律也能看出,殲滅戰一定是效率極高的,而戰爭一旦落入曠日持久乃至比拼國力的消耗戰,就已經在戰爭效率、軍事戰略等層面上淪為末流,對于名將來說,拒絕指揮這類戰爭實在是明智之選,這大概也是白起始終不愿掛帥的一個認知層面上的原因。(即兵家所謂的「頓兵堅城、師老兵疲」。)
這也是我始終不支持「三年論」的底氣所在。
2
當然,能被稱為經典戰例尤其是殲滅戰的戰爭并不多,戰爭也并非戰爭電影,絕大多數不僅不好看,反而因效率低下而更顯悲壯與殘酷。
回到邯鄲之戰。
戰爭的直接起因要怪趙國。剛從秦國裝完孫子歸國的趙孝成王,卻將之前簽訂的協議全部撕毀。
這一點我們以前分析過,這是趙國國內以平原君為首的主戰派重新占據上風,力主復仇,一直反復不定的趙孝成王也徹底定下心來,「臥薪嘗膽」,全面整軍備戰。
趙國這一戰略決心的轉變,其實符合山東六國的預期。
如果說長平之戰前國際格局是秦趙兩強并立、趙國國際聲望甚至更占上風,那麼經過長平之戰,趙國慘遭重創,秦國已成為當世超強。
尤其長平之戰規模之大、屠戮之慘,徹底震驚山東六國。
長平之戰時各國還能看戲或者說因戰局急轉直下而來不及救援趙國,那麼戰爭結束之后,六國為求自保而抱團合縱抗秦,是毫無疑問的國際共識。
這中間的核心人物,自然是平原君。他能說服趙孝成王徹底轉向,當然是有他的底牌所在,絕非僅靠虞卿的上佳口才。
結合後來的歷史進展,我們能夠看出平原君的一眾底牌:
魏國。出于平原君和信陵君的親戚關系,魏安釐王雖然心中始終有猶疑,但起碼出兵還是很痛快的。
楚國。平原君通過利誘疏通了和春申君的關系,為楚國出兵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齊國。虞卿一直和齊國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系,雖然齊國在衰落后始終龜縮,但它反對秦國、支持趙國的立場是一貫的。
燕國和韓國自然也都傾向于趙國。
有意思的是,相比各國的君主,反而是以「戰國三公子」為代表的各國政要更能看清天下大勢,也更明白「合縱反擊才是最好的自保」。
這也是後來信陵君不惜背叛魏安釐王和魏國也要「竊符救趙」的根本動機和擔當所在。
除卻外部力量,趙國在城市攻防戰上的信心也冠絕天下。畢竟是當年的晉陽之戰開啟了戰國大幕,雖然邯鄲城中間曾被魏國攻陷,但趙國守城經驗無疑最為豐富。
更何況,他們現在也已別無選擇。
3
邯鄲城的防守能力果然經受住了考驗。
從前259年9月至次年1月,無論是王陵的大軍還是王龁的援軍,都頓兵城下、望城興嘆,久攻不下的秦軍轉以長期圍困、零星攻擊。
之后,相比平原君在外交戰線的節節勝利即山東六國的逐漸同心同德,之前在長平之戰期間密切協作的秦國「鐵三角」卻逐漸走向分崩離析。
我評價這段歷史,始終認為,如果不是秦昭襄王和范雎在前259年1月斷然召回白起的三路攻趙大軍,那麼趙國在前259年滅亡,應屬大機率事件。
而實際進行的邯鄲之戰,我還是相對贊同白起對于戰事進程的分析,不是說秦國注定戰敗,但至少同樣是大機率事件,而且是即使白帥掛帥也是輸。
戰爭是存在規律的,關于戰略的研判,粟裕將軍曾經指出過路徑——那就是敵情、我情、民情,對比白起的分析,還真是堪稱異曲同工之妙,只要把粟裕的民情換成白起的外交。
更讓人無語的,「鐵三角」後來真正的分歧,甚至都已無關戰場勝敗,而是淪為了相互賭氣。
范雎再怎麼低頭,白起都不買賬。秦昭襄王為了面子,一再強迫白起掛帥,事實上屬于只要你去,就算打敗了我也不會怪你。
但是白起一代名將,又怎麼可能接受在人生暮年去做一個「辱軍之將」?
而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白起越不屈服,秦昭襄王就越要賭氣,絕不會主動結束戰爭,他還指望靠僥幸勝利來打臉白起呢……
偉人也是凡人,也會意氣用事,這注定是個無人可解的死局。而在那個年代,解決方案也就只能是白起被賜死。
只是苦了邯鄲前線的秦軍。
4
我解讀歷史和戰爭,一再強調,從來不存在什麼必然,所謂的「必然」走勢,其實都不過是參與其中的時人的合力。
邯鄲之戰在這一點上極具代表性,因為這中間存在的眾多意外因素,即使是這段歷史的核心人物、看似胸有成竹的平原君,都事先遠遠預想不到。
比如求援楚國,成功的原因幾乎可以歸結為機械降神,那就是「毛遂自薦」,一個平原君拿來湊數的人卻根本改變了走勢。
比如「義不帝秦」。雖然魏國楚國都已出兵,但在秦昭襄王的恐嚇之下卻不敢開戰,此時應是前258年年中之后,平原君事實上已用盡全身解數,所以他也只能接受魏國辛垣衍的「帝秦」請求,無奈屈服以求停戰,但就是那麼贊,「游俠」魯仲連橫空出世,將此事徹底攪黃。
又比如「竊符救趙」。信陵君幾乎是以前所未有、當然也就任誰都想不到的手段,實現了魏軍進擊開戰的目的。
邯鄲之戰勝利的背后,是這樣一幅幅圖景:
楚國朝堂上,一直默默無言、毫不起眼的毛遂突然拔劍而起,以近乎綁架楚考烈王的拼命架勢換來了楚國的出兵;
邯鄲城魏國使館中,魯仲連先是沉默,后是滔滔不絕,以深邃長遠的洞察力折服辛垣衍,讓「帝秦」的餿主意胎死腹中;
魏國的后宮中,一個叫如姬的姑娘冒著被處死的風險偷到了魏安釐王的虎符;
前方的魏軍帥賬里,晉鄙正要起疑,就被朱亥偷襲殺死,而武器是他偷偷藏在袖子里的四十斤鐵錘。
這四個人,相互之間應該都不相識,更無從聯系,然而他們每個人所貢獻的力量,都形成一股合力,指向了邯鄲城下所將展開的決戰。
他們都沒在邯鄲城上同秦軍拼死搏殺,但能說邯鄲之戰沒有他們的功勞麼?
相比之下,秦國的「鐵三角」在干什麼呢?相互扯皮、推諉、吐槽,內訌到一死兩傷,毫無合力可言。
秦昭襄王甚至心存憤怒——就沒有哪怕一個大秦士兵能夠爬上邯鄲城頭麼?
但是前方的秦軍真的是無能麼?他們是虎狼之師,可是面對漫長的邯鄲絞肉機,他們真的就是做不到,因為對面城上的每一個士兵或者百姓,都是拼盡全力、不死不休的趙國悲憤男兒!
到了山窮水盡的絕境,城里的趙人吃掉了戰死士兵、餓死百姓身上的肉,用他們的骨頭燒火,再沒有就相互交換孩子充饑,他們沒有投降的選項!
就連一貫吝嗇的平原君都拿出家財,招募敢死隊,那個提議的李姓男兒勇挑重擔,率領敢死隊出城進攻,最終戰死沙場!
沒有人知道最終的結果,但每個人能做的,就是貢獻自己的全部力量,希冀己方的合力可以大過對方,取得己方想要的結果!
我們無法量化那存在于形形色色的眾人身上的力量,更無法計算合力,因此我們絕不能站著說話不腰疼,用輕飄飄的所謂什麼必然趨勢,去抹除參與過歷史的每一個人的努力。
對于拼死相搏的雙方,更不要輕言誰對誰錯、正義與否,對的未必就能戰勝錯的,托起歷史新一天朝陽的,是昨日眾生的合力。
只是,總有很多人,卻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