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赤在天啟元年(1621年)六月發動了他的遼沈戰役,六月十三日沈陽被攻破,隔日在渾河兩岸殲滅來援的明軍川浙兵團,在遼河以東,還差一塊關鍵的拼圖——遼陽。
沈陽之戰和渾河之戰前面都單獨寫過了,再來說一下遼陽之戰。
遼陽是遼東的古老城市,戰國時期就是燕國的大城。
元朝置遼陽行省,平章駐地即在遼陽。
朱元璋接收遼陽后改定遼東都司,總轄遼東二十五衛,遼陽是明朝在東北的政治和經濟中心,規模和人口都是全遼之冠,號稱遼東第一堅城。
所以遼東經略都駐節于遼陽,這本身是沒有問題的。
問題在于沈陽之戰明軍敗得極慘,逃回來的士兵不到萬人,遼陽的兵力就有點捉襟見肘。
開原、鐵嶺丟失后,沈陽就被頂到了前面,沈陽內外駐扎了七萬多明軍。
此外,遼沈防御圈的奉集堡、威寧堡、虎皮驛、武靖營等大大小小的堡壘駐扎了數千到萬余不等的兵力,再去掉作為機動力量的川浙軍團,遼陽城內的駐軍只剩不到兩萬。
顯而易見,努爾哈赤拿下沈陽,全殲守軍與來援的川浙軍后,后金士氣正盛,下一個目標必定是東北的中心遼陽。
兵力過少難以防守遼陽,經略袁應泰下令將各堡壘守軍撤回,合兵防守遼陽,遼陽的兵力增加到了八萬余人。
遼陽兵力是厚了,但如此一來,遼東的網狀防御結構已被完全打破,一張網縮成了一個點。
網狀防御是指明朝在遼東彈性的防御措施,軍堡與城池構成大大小小的戰略支撐點,一點受攻,其他點可根據形勢作出反應,或從各方來援,或斷敵歸路,或直搗老巢換家。
在這張網上,最強的三個點就是開原、沈陽和遼陽。
開原失守,沈陽和遼陽還能互為犄角,撐起一片防御網,一旦再丟失其中之一,剩下一個點就不足以支撐起其他軍堡的防御。
或許有人說,明軍屢戰屢敗,再多的點也沒有意義,努爾哈赤只需要揮軍一個一個拔除便是,這并不符合當時的形勢。
天啟元年的遼東形勢還沒有糜爛到后來的地步,明軍當時還是有些軍隊頗有戰力,并不懼怕與后金野戰,比如沈陽的賀世賢和渾河兩岸的川浙軍,還包括袁應泰親自統帥的虎旅軍等一些軍隊。
努爾哈赤的戰法歷來是避實擊虛,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就如同在薩爾滸一樣,如果等薩爾滸的七八萬明軍合兵一處,后金軍就不敢與其決戰。
遼東這些敢效死力的精銳若是合兵一處,努爾哈赤也并沒有把握將他們擊敗,即使能慘勝,他也不愿意承受八旗兵傷筋動骨的代價,畢竟后金的體量與大明相差太多太多。
對于遼陽,努爾哈赤也是志在必得。
雖然在沈陽打了個大勝仗,并不意味著后金就吃下了遼河以東。
只要遼陽還在,明軍在遼東就還擁有著民心和軍心,也就擁有反擊的本錢。
攻下遼陽,則河東大大小小的城堡再也無力抵抗,如果不投降就只能被屠戮。
明朝失去遼陽,就無力維持在遼東的統治,只能往遼西戰略性撤退,尋找下一個可以依靠的支點。
努爾哈赤在沈陽休整五天后,召集諸貝勒發出命令: 沈陽已拔,敵軍大敗,可率大軍乘勢長驅,以取遼陽。
三月十八日,后金大軍開拔,浩浩蕩蕩渡過渾河,由北向南而來。
遼陽之戰可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戰是發生在城外幾十里的野戰,這一戰是努爾哈赤策略的體現。
順利攻取沈陽有幸運的成分,并不意味著后金已有把握強攻堅城,況且相比沈陽,遼陽城防更加堅固,是遼東第一堅城。
為了計取沈陽,努爾哈赤使詐,放出風去宣稱要繞開遼陽進攻山海關。
這是個很高明的計策,如果讓后金軍繞開遼陽南下,袁應泰就里外不是人,敵人經過他的防區卻不攔阻,非被人彈劾到死不可。就算明知是計,袁應泰也不得不做出反應,他命令總兵朱萬良率萬余精兵追趕,務必牽制后金軍,不能讓他們無視遼東的明軍。
朱萬良就是在救援沈陽時被皇太極輕易擊潰的三位總兵之一。
川浙軍血戰于渾河時,他們擁兵不救,臨陣脫逃,觸犯了軍法。
逃回遼陽后,袁應泰本來要將他們開刀問斬, 三人乞求給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袁應泰才姑且免了他們一死。
在渾河拉胯的朱總兵,到了遼陽卻換了一幅模樣,朱萬良與后金軍遭遇后,已意識到中計,努爾哈赤布下的圈套,正是為了圍殲出城的明軍。
與渾河邊表現迥然不同,渾河之戰時南北兵的夙愿影響了他們的行動,朱萬良這次再也沒打算逃跑,或許這才是他的本色。
朱萬良表現得非常勇敢,他將手下分立三營列陣迎戰。
努爾哈赤指揮自己的兩黃旗集中攻擊朱萬良親自率領的一營,明軍表現生猛,擊退了黃旗兵的進攻并發起反沖鋒。
朱萬良這個營整整支撐了大半個白天,最后在后金軍優勢兵力沖擊下全軍覆沒,朱萬良歿于陣中。
可嘆的是,后金軍集中攻擊朱萬良時,只有少數兵馬牽制其他兩營,其余明軍卻沒有給他有力的配合和支援。
朱營覆滅后,剩下的明軍也迅速潰敗, 只有一小部分逃回遼陽,除了戰死,其余更多的逃去了其他城堡,遼陽的守軍又被削弱了,努爾哈赤達到了戰略目的。
擊潰朱萬良后, 努爾哈赤回軍轉進,后金軍在十九日午時渡過太子河,在遼陽東南角扎營。
經略袁應泰是文官,面對努爾哈赤兵臨城下,他并沒有憑城固守,而是和賀世賢一樣選擇了主動出擊,由此可見當時面對后金,首選并不是被動防御而是出戰。
這與明軍守城火器還不怎麼靠譜也有關系,讓努爾哈赤吃虧的西洋大炮,也就是紅夷大炮,要到天啟六年才在寧遠城頭首次發威。在遼沈之戰里, 遼陽城頭有七門熊廷弼仿造的山寨版「呂宋大銅炮」,但在戰爭中明軍自造火器包括呂宋大銅炮的表現差勁,屢屢發生炸膛,過熱無法發射等窘況,無法抵擋后金軍,之前在沈陽城頭也是如此。
相比之下,明軍的野戰輕型火炮如迅雷炮、虎蹲炮等反而要靠譜得多,因為它們被長期列裝使用,實戰性能能得到保證。
袁應泰調集城內機動兵力,率領侯世祿、李秉誠、梁仲善、姜弼、周世祿等大小將領領兵五萬余出城列陣,留巡按張銓在城墻上指揮守軍配合作戰。
努爾哈赤首先派左翼四旗兵迎戰,兩軍互相對沖了兩次后,后金軍不支敗退,明軍緊追不舍。
但努爾哈赤并不慌亂, 他指揮白旗、紅旗、藍旗等后金兵給敗兵讓出撤退路線,從兩翼側擊明軍。
努爾哈赤這時還擁有了一個新的兵種——火銃手。
火銃手來自沈陽的明軍降兵,努爾哈赤活學活用,將他們編入各旗,后金第一次在戰場上有了獨立的火器兵種。
來援的后金兵并沒有直接進攻,而是先用自己的火器部隊對追殺來的明軍進行了一輪齊射。
以往明軍與后金軍交戰,從來沒遭到過后金成建制的火器部隊射擊,追殺得正歡時突然冒出來幾隊火銃手,明軍大驚失色,攻勢就此被遏制,各路旗兵乘機沖鋒沖亂了明軍隊列,明軍反勝為敗,退回城下。
后金軍乘機掩殺,企圖從遼陽小西門殺入城內。
明軍城墻上和城外的軍隊一起發射火器、弓箭,后金兵攻城失利再次退走。
努爾哈赤的第一波進攻到此結束,后金兵沒有取得壓倒性勝利,兩軍互有勝負。
三月二十日,第三階段的戰斗開始。
努爾哈赤觀察地勢后,把主攻方向換成了遼陽東門,因為這里的護城河更容易被堵塞。
他派右翼四旗兵推著楯車進攻,袁應泰在前一天交鋒中并沒吃虧,這天他繼續迎擊的策略,帶著自己的精銳家丁「虎旅軍」,親自率領明軍出東門列陣。
在交戰之初,明軍打得有聲有色,抵擋住了后金兵的沖擊。
但時間一長,明軍戰斗意志不如后金軍的弱點就暴露出來,袁應泰在一線率虎旅軍死戰,在二線接應的騎兵卻不聽命令,在兩翼遭到沖擊時,沒有死戰到底保護前軍,反而稍一接敵就亂了陣腳,慌忙中不少人未得到號令就后撤,不少人掉進護城河里淹死。
偏偏這時,城里又出了紕漏。
后金左翼四旗本來的任務是奪取城門外壕溝,但在城內外明軍抵抗下受到三面打擊受阻,請示努爾哈赤后,把目標改為了直接進攻西門。
西門守軍正在奮力據守,但在激烈的戰況中,堆積的火藥被意外引燃, 城頭爆炸聲不絕,守城士兵被炸倒不少,敵臺、窩鋪、城樓也被大火焚燒,不久后火勢又蔓延到城內房屋,一發不可收拾。
這就是火器不靠譜引發的悲劇,之前在沈陽,后金軍進攻西門時也是因為大炮炸膛引起城頭守軍的混亂,被渾水摸了魚。
城上的動靜和城外二線明軍的混亂進一步引起連鎖反應,城外堅持抵抗的明軍也軍心動搖,意志不堅定者已開始溜號。
危急之時,只有袁應泰的虎旅軍奮戰不止, 他們掩護自己的主帥在炮火掩護下撤回城內后,被四面圍上的八旗軍包圍,寡不敵眾,力戰之后全軍覆沒。
袁應泰逃回城內,發覺事態已無法控制,城內城外明軍各自為戰,陷入混戰之中,根本組織不起來。
這時城外還有大批未來得及撤回的明軍主力,他們失去統一的指揮調度,是戰是逃全看各自主將。
總兵楊宗業、梁仲善率部苦斗,力盡而亡, 更多的士兵則是一哄而散,也不要苛責明軍,戰場上失去指揮的部隊多半如此,即使到了現代也不可避免。
城內已燃起熊熊大火,努爾哈赤的內應乘機高呼「遼陽已陷」。
趁此機會,后金左翼四旗終于登上西門,并沿著城墻進攻占據了左右兩面城墻。
努爾哈赤下令右翼兵不要糾纏于城外明軍殘兵的抵抗,分出主力登城支援左翼。
至此,遼陽城破,明軍再也無力把突入的后金兵趕出去。
雖然后金占領了西門,并不意味著遼陽已全線失守,城內的明軍一直在堅持戰斗,抵抗了整整一夜。
二十一日,后金大隊人馬已全部入城,他們整兵對城內明軍發起最后的進攻。
袁應泰、張銓督兵列楯死戰,激戰一個白天后,大勢已去,遼陽失陷只是時間問題,袁應泰看到局勢已無法挽回,嘆息著對張銓說:「你沒有守城的責任,趕緊走吧!我死在這里!」他佩戴著尚方寶劍和官印,在城東北鎮遠樓與妻弟姚居秀一起自縊殉國。
他的老仆唐世明在主人死后縱火焚樓,自己也跳入火海殉節而死。
張銓也并沒逃跑,他抵抗到最后被俘,努爾哈赤想要招降他,被一口拒絕,皇太極再次出面招降,張銓只求速死,于是賜他自縊。
自絕殉國的高級將領并不只袁應泰一人,分守道何廷魁、監軍道崔儒秀皆不愿投降而殉節。
遼陽之戰明朝有三位總兵官陣亡:朱萬良、楊宗業、梁仲善,更多的將領沒有戰死沙場,而是逃跑了。
逃跑又能分為兩種,一種是戰事不利但勝負未分時就溜之大吉,代表人物是高出、胡嘉棟、韓初命等五人,他們都是監軍,也因此被時人稱為「同逃五監軍」。
另一種是戰敗后突圍而逃,包括總兵侯世祿、姜弼及以下數萬士兵, 遼陽之戰真正的戰損并不多,除了一部分投降的明軍,大部分潰圍逃走,這些人四散逃命,最遠的逃入了朝鮮。
再回看一下整個遼沈之戰,如果要找一個主要責任人的話,顯然應該是遼東經略袁應泰。
任用賀世賢統領沈陽卻沒有派文官加以節制,遼陽之戰時對部下統領無方,導致大部分明軍沒能發揮出戰斗力,這些都是敗筆。雖然袁應泰殉節而死,也不能掩蓋他能力的不足。
但深層次看,袁應泰也只是個背鍋的。
袁應泰是萬歷二十三年進士,在被調任兵部前,他是工部官員,是個水利工程家,治水賑民頗有功績,官聲很好。
明朝傳統是以文制武,這本身沒錯, 但袁應泰之前干的是工部的活,從沒經過軍事的歷練,即使擔任河南右參政時,也只是為熊廷弼供應軍需糧草,不管是籌劃方略還是領兵作戰,對他都是個陌生的領域。
在他之前的楊鎬由于薩爾滸之敗被罵得很慘, 但楊鎬其實有幾十年的軍事經驗,早期他經常親臨前線作戰,對蒙古取得過幾次大捷。
雖然之后在萬歷抗倭援朝和薩爾滸之戰中表現都不怎麼樣,但他確實是統兵幾十年的文官,經驗是有的。
袁應泰的前任 熊廷弼的軍事經驗其實遠不如楊鎬,但他素有「有膽知兵,善左右射」的名聲,遼東形勢他素來比較有研究,多次上疏獻策,又在萬歷三十六年就曾巡按遼東,對遼事的了解非袁應泰所能及。
反觀袁應泰,在泰昌元年(1620年)九月剛剛巡按遼東,十月就因熊廷弼被罷而代理經略,雖然袁應泰決心很大—— 「誓與遼東相始終,更愿文武諸臣不懷二心,與臣相始終」——但畢竟對軍事和遼事都不熟悉。
袁應泰在遼東任上兢兢業業,不過經驗的欠缺不是態度所能彌補的。
他犯下了一些錯誤,軍事部署也較為失當,給他一些時間,或許還有機會學習調整。
努爾哈赤怎會給他這個機會,他抓住這點迅速發動了遼沈戰役。
對比一下兩軍統帥,努爾哈赤對袁應泰,兩個人差了十萬八千里。
努爾哈赤除了治水不如袁應泰,其他方面都是吊打,就算重來一次,袁應泰也不是對手。
所以歸根結底看,是朝廷的官員選拔制度出了問題,把不善軍事的袁應泰推到了遼東經略這個重要職務上,本身就是個天大的玩笑,好比讓水利部長一下成為了戰區司令。
袁應泰殉國后,明熹宗又重新起用熊廷弼,這就是打自己臉了。
復用熊廷弼,說明朝廷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既然如此,就應該給他絕對信任,然而熊廷弼到任后,又與遼東巡撫王化貞不和。
這種事解決的辦法有很多, 確定到底誰說了算就行,但拖了大半年這個要命的問題還是沒解決,經略、巡撫不和直接導致戰守兩端,誰都無法全權指揮,是后來廣寧大敗的直接原因。
后人往往責怪袁應泰的部署,痛惜王化貞、熊廷弼的爭執而忽略了背后的政治原因,不知他們自己也是身不由己。
不管袁應泰也好,熊廷弼也罷,其實都是朝廷政策的犧牲品。
努爾哈赤發動遼沈之戰時,后金在遼東戰場并沒有壓倒性的優勢,只要用人得當,策略合適,遼東局勢絕不會崩壞得如此之快。歸根結底,政治上的失策反映到軍事上,使得努爾哈赤大獲成功。
努爾哈赤攻下遼陽,意味著明朝在遼東的防御土崩瓦解,失去庇佑的明朝軍民如潮水一般退往遼西避難。
周邊大小七十余城堡再也無力抵抗后金,紛紛投降。
拿下遼陽,努爾哈赤的遼沈戰役大獲全勝。
對后金來說,薩爾滸是生存之戰,遼沈之戰才是一次真正的立國之戰。
從此,南自金州、西至遼河的廣大地區真正成為后金國土。
后金之前的界藩城、薩爾滸城,都遠夠不上都城的級別,充其量只是個規模大點的寨子。
對一個政權來說,沒有個像樣的都城是極其難堪的。
遼陽是個極其理想的都城對象,不到一個月,努爾哈赤就把手下們的家屬從薩爾滸接到遼陽,又命令修建新城,遼陽成為后金都城,直到天命十年(1625年)再次遷都沈陽。
占據遼陽后,后金統治中心完全向遼東轉移,這對它的社會基礎產生了極大影響。
后金崛起于白山黑水,是傳統的漁獵民族,農業并不是他們所擅長,山地間也沒有可供他們開墾的田地,努爾哈赤的后金還是部落制,搞得還是奴隸社會的那一套。
占領遼陽意味著占領遼沈,這里是漢人農耕的聚集地,要土地有土地,要技術有技術,又得到了大批人民,后金政權的性質從此向封建社會開始轉變,這對它以后的發展至關重要。
最后再多說兩句,這個系列主要寫了明金遼沈之戰本身,其實除了這兩個老冤家,還有兩方對戰局影響也是至關重要的
——蒙古和朝鮮。
明清戰爭絕不止兩方參與, 它事實上是明、清、蒙古、朝鮮四方關系的相互較量,忽視了哪一方,都無法摸清歷史走向的全部。
后面的文章里,再來講講這四方錯綜復雜的關系,當然,還有接下去的遼西之戰。
遼沈之戰前面的兩場戰役,可以關注后查看以前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