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至正十六年(1356年),朱元璋渡江后攻克集慶,改名應天。
元朝的浙江屬于江浙行省,它實際包括了今天的江蘇南部、浙江、福建和江西的部分地區。
在朱元璋攻下集慶前,張士誠率本部自高郵渡江攻取了常熟;二月,他攻下平江路,改稱為隆平郡;三月,張士誠從高郵搬到了隆平府,又派弟弟張士德攻取常州路、湖州路,改稱為毗陵郡、吳興郡。
從此,原來局促在淮東的張士誠一只腳跨到了浙西。
也是在三月,朱元璋攻下了集慶,改名應天,和張士誠成了鄰居。
兩強終于相遇了。
朱元璋并沒有立即去找張士誠的不痛快,徐達攻下鎮江、金壇、丹陽后,堵住了張士誠直搗應天的通道,形成了一道戰略屏障。
這時朱元璋集團的北面,察罕正準備對劉福通據守的汴梁發動致命一擊;在西邊朱元璋已和天完接境;東邊又有張士誠;而在浙東還存在著浙東元軍,他們與其他元軍的聯系已被切斷,孤立無援。
下一步棋本來沒什麼懸念,劉福通是友軍,徐壽輝和張士誠資歷老、勢力大,招惹不起,唯有孤立無援的元軍是面疙瘩,不捏他捏誰。
或許是小看了張士誠,朱元璋沒有先取浙東,而是直接選擇了和張士誠正面爭奪浙西。
就算他是明太祖,也不是神仙,是人就總有判斷失誤的時候。
三月攻下應天,四到五月,朱元璋就迫不及待派兵東征逼近江陰。江陰屬于張士誠的毗陵郡,駐守在那里的是大周政權的參政朱英。
朱元璋集團和張士誠集團終于相遇了,近在咫尺,兵戎相見。
先得手的是朱元璋,經過半年多的爭奪,徐達、湯和和耿炳文分別攻下長興、常州、宜興、江陰,把毗陵郡改為了常州府。
這樣,浙西的一半就落到朱元璋手中,兩軍形成了中分浙西的戰略局面。朱元璋拳打元朝,腳踢張士誠,風頭正勁。張士誠?不過就是個私鹽販子而已,何足道哉,一半的浙西并不夠,我要拿下全部浙西!
張士誠確實是個私鹽販子,可他也是個梟雄。接下來,他就會讓朱元璋遭遇過江以后的第一場挫折。
挾連勝之余威,至正十八年(1358年)2月,朱元璋派邵榮、徐達率軍攻打浙西重鎮湖州。
徐達大家比較熟悉,邵榮可能了解不多,那是因為邵榮沒能活到朱元璋稱帝,否則在明初他的爵位不會在徐達之下。在這個時候,幫朱元璋統兵打仗的,主要就是邵榮、徐達、常遇春這三個人,而且邵榮地位在徐達之上,一度和朱元璋是平級關系。
一下子派出邵榮和徐達一起攻湖州,朱元璋志在必得。可結果卻叫他失望了,邵、徐雖然圍住了湖州,卻遲遲無法攻克。
張士誠并沒有直接出兵增援湖州,他選擇從長興進軍,向太湖以西不斷發起攻擊,威脅朱元璋剛拿下的常州府。
這是一支奇兵,大周皇帝還是懂點兵法的。常州有失,應天就受到直接威脅,這一招「圍魏救趙」不但能解湖州之圍,還能順帶撈取好處,把剛丟掉的毗陵郡搶回來。
湯和在常州與張士誠反復拉鋸,戰況相當激烈。張士誠攻勢強勁,剛投降的宜興復叛,吳軍一度推進到了溧陽,這里到應天已不到200里。
常州、溧陽有失,常州陷入圍城,湖州之圍已無法繼續下去了。這時形勢已相當惡劣,朱元璋的水軍最高將領廖永安在太湖被吳將呂珍擊敗生擒—— 「永安復率舟師擊士誠眾于太湖,乘勝深入,后軍不繼,俄水淺舟膠,遇呂珍,與戰不利,遂為所獲」,太湖西濱已是風聲鶴唳。
不得已,朱元璋只能收縮兵力,從浙西和淮東兩個戰場同時撤兵,調回兵力防御吳軍,湖州之圍宣布破產。
湖州之役給了順風順水的朱元璋一個教訓,小看私鹽販子是要吃虧的,亂世中能出頭的多少都有兩把刷子。他意識到憑自己現在的實力還無法吃掉張士誠,自此對西吳采取守勢,這才把目光轉向了浙東。
戰爭并不全是軍事層面的較量,政治層面也至關重要,湖州之役的失敗并不全是因為軍事,政治起到的作用要更大。
元末天下大亂,遍地烽火,各支起義軍良莠不齊,他們雖然大都頭上纏著紅布,干的事卻大不相同。天完紅巾軍這樣紀律較為嚴明的是少數,更多的義軍更像是流寇,他們的軍紀就和嚴明沒什麼關系了,許多可以說是很差。
朱元璋的軍隊,不算很差的那種,也絕說不上對地方秋毫無犯。
這似乎有點矛盾,前面不是講了朱元璋聽從儒生建議,軍紀嚴明,得到民心支持嗎?
并沒有錯,民心是要爭取的,但軍隊的生存優先級是排在第一位的,起義軍要養活軍隊,就免不了要騷擾地方。
在渡江前后,朱元璋供養軍隊的方法,和其他義軍并沒有什麼不同,多半是采用強征的辦法。
大部分農民跟著造反并沒啥太高的追求,能吃到口飽飯,能活下去不被餓死就成,在亂世中吃軍糧是比較穩妥的辦法。軍隊缺糧?你試試看,分分鐘就給你顏色看,士兵逃跑還是小事,鬧起嘩變來把朱元璋都給辦了也不是不可能,饑餓中的人群,手里還拿著刀,什麼事都能干出來。為了生存,饑餓的人群可以不擇手段。
不過,現實情況是,起義軍的性質無一例外是叛軍,不會有人愿意主動給他們提供糧食。怎麼辦呢,起義軍的辦法很簡單也很粗暴: 每到一地,在顯著的地方貼上告示,要求百姓們供應糧草,給部隊提供補給。
沒幾個人愿意給,也沒幾個人不敢不給,如果達不到數量,會有嚴厲的懲罰措施,包括但不限于明搶—— 「所得郡縣,將士皆征糧于民,名曰寨糧,民甚病之」。
這是「寨糧」,還有「捎糧」。
「寨糧」還溫柔一點,「捎糧」更狠。
軍隊出征時,是不帶糧草的,那如何解決補給問題呢,攻入敵境后就靠「捎糧」了。如何捎法,朱元璋的軍令說得很明白: 凡入敵境,聽從捎糧。若攻城而彼抗拒,任從將士檢刮,聽為己物;若降,即令安民,一無所取。如此,則人人奮力向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這就是殘酷的現實,古代戰爭的破壞度是驚人的,縱兵劫掠才是常態。人家給你當兵是為了什麼?不就為了填飽肚皮嘛,你要跟大頭兵談理想,給他們畫大餅說你們以后都會成為開國功臣,信不信大兵們當場就把你砍了。
肚子都填不飽,談什麼理想?這很正常。
不強行征發軍糧,軍隊就會餓死;強征軍糧,就難免對地方造成破壞。
這是個難解的悖論,但事實就是如此,也是大家都通行的做法。不管是「寨糧」或是「捎糧」,與明搶也沒有太大區別,所以大凡農民起義,地方上都會遭到破壞。
區別是,有的農民軍在經歷初期的劫掠之后,轉而吸納地方精英人物,收攏人心,開始注重生產,為建立政權作打算;而大部分農民軍意識不到這點,即使意識到了,能力的限制也讓他們無法杜絕破壞行為。
層次,就這麼拉開了。
張士誠和朱元璋,都是屬于前一種。張士誠起兵比朱元璋早,覺悟得也比朱元璋早,他在地方上本就有一定名聲,得到當地鄉民支持。高郵之戰又讓他聲望暴漲,得到了地方社會更多支持,由此大周也積累了更多與地方打交道的經驗。
朱元璋就要晚一點,這也是形勢所迫,江淮地區本不如江浙富足,幾年來到處戰亂,帶走了大量農村青壯年,糧食產量又下降不少,根本征不到足夠的糧食,還是只好靠強制的辦法。
直到過江以后,諸將都提出建議,地盤越來越大,不能再這麼搞下去了,否則老百姓受不了。朱元璋自己也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那怎麼辦呢,幕僚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幕僚們給他出了個主意要「廣積糧」,如何做可以參考古時的屯田之策。朱元璋采納了這個建議,1356年,朱元璋設立「營田司」,用軍屯的方式解決軍糧問題,從1359年起,宣布「罷各郡縣寨糧」。
這個決定對后世影響重大,明朝軍制的雛形在此時出現了。
張士誠的特點是在地方上口碑不錯,打仗卻不如朱元璋,要真跟老朱硬剛,打十仗他能輸七仗。朱元璋改攻為守,他也沒有能力吃掉朱元璋。在浙西吃了虧,朱元璋這才轉向浙東。
回到浙西,張士誠早已建國稱帝,建立起了一套規章制度,地方上對他的認可度要高于朱元璋。此時的朱元璋集團,屬于北方紅巾軍亳州韓宋朝廷的南征軍,在浙西認同度不高,被認為是叛軍。 如果在朱元璋集團和張士誠集團里二選一,地方土豪大多數選擇南方的張士誠,這才是朱元璋在浙西遭遇挫折的真實原因。
比如湖州之戰里,宜興的降而復叛就很說明問題。數年來,朱元璋幾次用兵宜興,結果都差不多,宜興擋不住朱元璋的攻勢,每次都是舉手投降,等到大軍一走,不久就復叛又歸張士誠所有,原因就是當地土豪抗拒朱元璋,接納張士誠。
要等到朱元璋以后有余力削平當地土豪后,宜興才算真正歸附,但在與張士誠相持時,朱元璋還不敢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