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景定元年(公元1260年)四月,時值春夏之交,桃蹊柳陌,鶯飛草長,正是江南一年中最好的時節。
此時的臨安城內,處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十里御街兩側,更是萬頭攢動、人山人海。
遠處,一駕由駟馬牽引,裝飾極盡奢華繁縟的象輅,在禁軍開道之下,正由御街一側的朝天門,向臨安皇城緩緩駛來。
而南宋朝廷所有夠分量的文武官員,都早已畢恭畢敬的等候于和寧門外。
不僅如此,當朝天子、宋理宗趙昀也出現在了迎接的隊伍之中,和所有人一樣,此刻的大宋官家,也在翹首企盼著帝國的救星和擊敗蒙軍的英雄,由前線載譽歸來。
而車駕之中,便是剛剛取得「鄂州大捷」,從京湖戰場凱旋班師的右丞相兼樞密使——賈似道。
御賜皇家車輦儀仗,文武百官列班靜候,天子更是降貴出迎,趙昀用這種聲勢浩大的排場和前所未有的榮寵,向這位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功臣,表達著帝國最高的敬意。
更藉此向滿朝文武和萬千子民高調宣誓:從這一刻起,大宋又一位媲美岳飛、比肩孟拱的「新神」誕生,王朝中興有望,社稷復振在即,君臣勠力,蒙古人又有何懼哉!
只是誰又能想到,所謂的「鄂州大捷」不過是一場虛構的勝利,而臨安城中這萬人空巷的盛景,也將是南宋王朝最后的狂歡。
在「諸路大捷、江漢肅清」所營造出的虛假繁榮之中,從賈似道身披「再造宋室」的光環,走上神壇的那一刻起,已經為老邁的趙宋帝國埋下了敗亡的伏筆……
危機重重,蒙軍三路攻宋
寶祐六年(公元1258年),為徹底征服南宋,新任蒙古大汗孛兒只斤·蒙哥,以十萬精兵兵分三路,再次發動全面侵宋戰爭。
其中,以兀良合台任南路主帥,由此前已被平定的大理出兵,經云南入廣西,北上湖南;忽必烈統帥的北路軍,從河南南下,進攻長江重鎮鄂州(武漢)。
中路則由大汗蒙哥親自坐鎮,經關中奪取四川,東出夔門沿江而下。待三路大軍會師鄂州后,合兵直取下游的南宋都城臨安。
計算時間,從1234年「端平入洛」引發蒙宋戰爭開始,南北交鋒已持續了整整二十五個年頭。
草原之上,從窩闊台到蒙哥,已經先后更換了三任主人,而宋理宗「漫長」的皇帝生涯,也在北方的警報和硝煙中度過了大半。
勝負未分,戰爭仍會繼續,只是這次,南宋王朝卻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
窩闊台時期,蒙軍主力大多用于西征,導致攻宋的兵力不足,而其中還參雜了大量漢軍,戰斗力相對較弱。
窩闊台的兩位皇子闊端、闊出,分率兩路大軍同時南下,戰場從長江上游而下,針對南宋四川、荊湖、兩淮三大戰區全面展開。
這樣的安排,看似氣勢洶洶,實則戰線過長,既稀釋了有限的兵力,又缺乏明確的主攻方向,加之深入漢淮河網和巴山蜀水,騎兵優勢也無從發揮。
所以蒙宋戰爭的第一階段,南宋雖陷于全面被動之中,但并無生死存亡之憂。
而1258年蒙哥的三路伐宋,則吸取了窩闊台汗此前戰略上的經驗教訓,首先就放棄了進攻南宋重兵把守且水系密布的江淮地區。
而各路大軍又有主次之別,東路十萬人作為主力,由蒙哥御駕親征,集中優勢兵力進攻地形條件最復雜的四川地區,一旦重慶失守,蒙軍占據上游后沿江而下,南宋賴以生存的長江防線將面臨巨大的考驗。
側翼的南北兩路,兀良合台由南方迂回包抄,采用的是蒙古人最擅長的「斡腹」戰術,這一路雖然只有萬余人,但從側后方能夠輕易對南宋腹地造成威脅。
而忽必烈負責的京湖戰場,雖然向來是南宋高度重視的區域,但曾經鎮守荊襄,令蒙軍聞風喪膽的一代名將孟珙,早在1246年便已辭世。
北路五萬蒙古鐵騎洶涌南下,而荊襄之地卻再也找不到一位可以真正擔負起抗蒙重任的帥才。
不得不說,南宋三面戰場,均是危機四伏。
轉機突現,蒙哥汗戰死釣魚城
戰爭開始之初,蒙哥的戰略構想,在南北兩路戰場都很好地得到了執行。
1258年底,忽必烈由蒙古草原南下,次年八月即率主力渡過淮河,此后一路連連戰連捷,九月初便兵臨江北重鎮陽邏堡,劍指南岸鄂州。
而兀良合台的云南軍團,行動更為迅速,由滇入桂,再北上湖南,轉戰千里,也是勢如破竹,在1259年正月,成功擊潰二十萬宋軍,圍困重鎮潭州(長沙)。
率領十萬主力御駕親征的蒙哥,于1258年冬揮師入蜀,攻占西川后,順嘉陵江東下逼近合州。
至此,南北對進的兀良合台、忽必烈兩部,即將在湖北會師,四川也只差拿下合州一城,便可進窺重慶,三路大軍合圍鄂州的計劃,眼看就要實現。
但合州東北一座不知名的彈丸小城,卻意外阻擋了蒙古大汗前進的步伐,并成為了左右整個蒙宋戰局的關鍵。
早在窩闊台攻宋期間,因漢中淪陷,南宋已喪失蜀道天險,蒙軍得以輕易出沒于成都平原,進行殺掠破壞,宋廷被迫將四川治所由川西的成都東移至重慶。
1241年,由于窩闊台病逝,以及此后的汗位之爭,蒙軍全面停止對南宋的進攻。而新上任的四川安撫制置使余玠,則利用這難得的喘息之機,依托川東復雜的山勢、河流等地形條件,建立起了以重慶為中心,以釣魚城為屏蔽和支柱的縱深梯次防御體系。
所以,蒙哥雖然在川西一路勢如破竹,但實際上中路軍真正的考驗,還是在這合州釣魚城。
釣魚城位于三江匯流之處,城垣依山而筑,三面環水,一面又緊鄰懸崖峭壁,如此地形,騎兵難以施展,大型的攻城器械也無法安置。
要想強攻,只能由步兵以最原始的「蟻附」方式,徒手登山仰攻,而釣魚城的守城士兵居高臨下,依靠箭矢炮石,便能輕易地化解危險。
而且城內糧食儲備充足,又有天池蓄水,可漫山取柴,根本不懼長圍久困。
從1259年二月開始,蒙哥的十萬精兵屯駐城下而難以寸進,屢屢強攻卻死傷慘重,進入四月,又迎來川東地區漫長的雨季,進攻被迫停止。
隨后氣溫日益升高,溽暑蒸騰不僅令久居寒地的蒙古人痛苦不堪,炎熱的天氣和戰場惡劣的衛生環境,更導致疫病在軍中肆虐橫行。
形勢對蒙軍已極其不利,如果此時蒙哥選擇繞過釣魚城,經水路東下重慶,對于整個蒙古軍團而言,可能一切還有轉圜的余地。
但游牧民族一向崇尚武力,堂堂蒙古大汗統率百戰之師,在釣魚城這彈丸之地強攻半年而不下,最終還要選擇另辟蹊徑,這樣「怯懦避戰」的行為,不僅會動搖蒙哥尚未坐穩的汗位,更會成為伴隨其一生的戰爭污點。
強者的驕傲令其只能孤注一擲、不惜一切的強攻,而大汗的尊嚴也最終逼著蒙哥在釣魚城走上了絕路。
1259年七月,蒙軍對釣魚城發動總攻,戰況焦灼卻依然無法一錘定音,憤怒的大汗蒙哥親臨前線,登高眺望戰況,不幸為城內炮石擊中,隨即重傷不治而亡。
臨危受命,賈似道出兵鄂州
蒙哥意外陣亡,中路軍班師北返,南宋的境況出現了一絲轉機,但威脅并沒有完全解除,因為蒙古另外兩路大軍仍在不遺余力的進攻。
1259年八月,忽必烈在南下途中便接到了宗王穆哥寄來的密信,在告知蒙哥汗死訊的同時,也勸其立即撤軍北還,以便爭奪汗位。
但忽必烈認為大軍已至長江北岸,不愿空手而歸,而且一旦拿下重鎮鄂州,在此后的汗位之爭中,必然會為自己增添巨大的政治籌碼,因此堅持渡過長江,慘烈的鄂州之戰由此拉開序幕。
鄂州位于長江、漢水交匯之處,東接兩淮、西臨川蜀、北望荊襄,是南宋在長江中游地區最核心、最重要的城鎮。
此地告警,南宋朝野震驚,理宗急詔諸路宋軍應援,并拿出內庫存銀七千七百萬緡,充作軍資。
而歷任京湖制置使的賈似道,則臨危受命,被擢升為右相兼樞密使,赴京湖前線督師,全權指揮抗蒙作戰。
1259年十月,當賈似道抵達鄂州時,宋蒙雙方已經進行了多輪激烈的交鋒,城內守軍死傷達一萬三千人,知州張勝也已戰歿軍中。
鄂州搖搖欲墜,東南城垣在猛攻之下更是殘破不堪,為防敵人突破,守軍只能隨毀隨修,賈似道甫至前線,便下令環繞城墻內壁,再造木柵一道。
依托木柵,既能防止蒙軍穴地攻城,在城墻失守的情況下,也可以再次組織反攻,而在賈似道督促之下,僅僅一夜時間,防御工事便告修竣。
這樣的軍事才干和指揮效率,連城外的忽必烈也大為贊賞,不禁對扈從諸臣發出「 吾安得如似道者用之」的感嘆。
只是欣賞也好,感嘆也罷,忽必烈并沒有絲毫降低對鄂州的攻擊強度,因為他知道,城內傷亡慘重,此時參與作戰的,大多都是未經戰陣的義勇和倉促集結的廂軍,兵力有限且戰斗力不強。
無論南宋派誰指揮作戰,鄂州城破人亡,也只在旦夕之間。
但忽必烈失算了,就是鄂州城內這些烏合之眾,此后數月,硬生生扛住了蒙軍輪番的猛攻,而十一月初,此前在四川戰場的呂文德部自重慶沿江而下,進援鄂州,兵力增加守城則更為無虞。
蒙軍數萬精兵盤桓城下,久攻不利導致士氣逐漸低落,加之凜冬將至,糧秣也是日益匱乏,戰爭逐漸進入僵持對峙狀態。
而忽必烈的妻子又派人急報,蒙古貴族中已經有人準備謀立阿里不哥繼承汗位,敦促其盡快班師北歸。
恰在此時,賈似道遣使前來求和,忽必烈正值焦頭爛額之際,便順水推舟與其達成停戰協議,解除對鄂州的包圍,回旆漠北。
而作為忽必烈的擁躉,南路的兀良合台也在不久之后,由潭州撤兵北上,返回草原支持忽必烈繼位。至此,蒙哥三路伐宋的計劃全部落空。
得勝班師,一步踏上神壇
鄂州之戰結束,南宋王朝迫在眉睫的危機得以解除,賈似道立即上表朝廷報捷,然而在奏折之中,既沒有涉及忽必烈因何而退兵,對于其私下求和之事,更是只字不提。
而蒙軍渡江北返之時,賈似道則趁機出兵,尾隨追殺了上百人,更以此謊報戰功,強調「 諸路大捷,鄂圍始解,江漢肅清,宗社危而復安,實萬世無疆之休。」。
一番粉飾渲染之下,忽必烈出于各種原因的主動退兵,搖身一變,成為了賈似道口中瞞天過海的「鄂州大捷」。
景定元年(公元1260年)四月,賈似道以「鄂州之戰」總指揮的身份,帶著擊敗忽必烈、拯救宋室江山的榮譽光環,班師回朝。
前線捷報傳入京師,萬民歡欣鼓舞,宋理宗更是龍顏大悅,親率文武百官在皇城和寧門外,迎接功臣凱旋。
此后,理宗對參戰的各級官員大肆獎勵,對所有陣亡的將士也給予優厚的撫恤,而「鄂州大捷」的首席功臣賈似道,在加官進爵、封妻蔭子的同時,更成為所有南宋人心目中足以安邦救國、震懾四夷的無敵戰神。
當然,「鄂州大捷」的結果是真實存在的,起碼蒙古人確實退兵了,而南宋的半壁江山得以繼續保全,只是獲得勝利的原因和過程,全部是賈似道偽造的。
所以,從嚴格意義來說,鄂州大捷只能算作是一場真假參半的戰爭,但就是這場僥幸的勝利、虛構的大捷,不僅讓賈似道一步走上神壇,更迅速確立了其無法撼動的政治地位。
步入中樞之后,賈似道利用理宗繼承人的問題大做文章,排擠走了與自己地位相當的左相兼樞密使吳潛。
又通過各種手段,逐步解決了宦官、外戚等可能妨礙自己大權獨攬的各種政治勢力。
不過數年光景,賈似道便獨攬南宋軍政大權,真正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理宗朝獨一無二的權臣。
客觀而言,賈似道是具備一定的政治手段和軍事能力的,沒有他的堅守,鄂州之戰恐怕也熬不到蒙古人的最終退兵。
一代戰神孟珙,晚年時曾舉薦賈似道接任自己京湖制置使之職,做為對手的忽必烈,對其也是贊賞有加。
蒙宋雙方最優異的人物,都能夠同時認可賈似道,恐怕不能用「偶然」二字來解釋。
只是相比庸碌無能之輩,像賈似道這種有才無德之人,因為一場虛構的「鄂州大捷」而最終得以身居高位、把持朝政,才是無形之中對整個南宋王朝最致命的傷害。
后患無窮,南宋挽歌響起
賈似道出身官宦之家,身上多少有些紈绔習氣,其姐乃是理宗寵妃,少年得志又攀龍附鳳,難免有些放浪形骸。
后世對其「湖上平章」、「蟋蟀宰相」之事津津樂道,大做文章,仿佛擁有受人詬病的生活方式和不務正業的個人愛好,必然會成為形容丑陋的奸佞小人。
這種過于簡單化、臉譜化的人物形象,并不能有助于我們全面客觀的了解賈似道的本來面貌。
要知道,賣國求榮、構陷岳飛的秦檜,曾經也是矢志抗金的熱血青年,「人生自古誰無死」的文天祥,早年也是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浪子。
而賈似道二十五歲得中進士,此后一路升遷,多少還是有些真才實學,主政之后,雖有結黨營私、排除異己之舉,但也為恢復經濟不遺余力的改革變法。
而實際上,賈似道的禍國殃民,不在于經濟、政治方面,更不是生活作風和個人愛好,歸根結底還是由于「鄂州大捷」而匆匆走上神壇,而成為名不符實的戰神之后,其軍事能力又不足以應付南宋末年紛繁復雜的戰爭環境,尤其是面對強大的蒙古人,其主政之后的一系列軍事舉措,都為王朝的敗亡埋下了隱患。
首先,賈似道任人唯親,支持親信呂文德,組建了長年把持京湖戰區的呂氏集團,同時,南宋沿江諸多州縣多被其親族、部曲占據,這使得南宋國防的基礎變得脆弱和單薄。
且不說因為呂文德的短視,造成了襄陽被圍的惡果,而隨后的襄陽保衛戰,當呂氏的核心人物、襄陽守將呂文煥開城請降后,其他集團成員也相繼變節投敵,致使南宋長江防線迅速崩潰瓦解。
另外,其推行的「打算法」,以核實軍費開銷為名,暗中整飭、迫害不馴武將,排除軍中異己。
也正是因為這個「打算法」,間接逼反了劉整,此人投靠元朝,在日后蒙軍奪取襄陽的過程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再回到賈似道本身,謊報軍情、虛構鄂州大捷,讓宋理宗忽略了戰爭的殘酷本質,也低估了蒙古這個對手的可怕。
強敵虎視眈眈之際,大宋天子卻輕視邊疆安危,「無所畏懼,縱情極欲」,實在是王朝的莫大不幸。
而「偽造的英雄」賈似道,他的一戰封神,也讓南宋君臣錯誤的認為,已經具備輕易對抗蒙古人的能力。
結果1275年,在生死存亡的丁家洲之戰中,賈似道帶著十三萬人馬和兩千艘戰船再次走上前線時,「戰神」不戰而逃,導致全軍崩潰,長江防線徹底淪陷。
而南宋王朝最后的家底也在此戰中被揮霍一空,直至滅國,都無法再組織起成建制的軍隊與蒙古抗衡。
當然,將王朝的興衰成敗,完全歸結于一人一事之上,恐怕有失公允。但從1260年「鄂州大捷」發生,到1276年宋恭帝臨安出降,短短十六年時間,一百五十余年歷史的南宋王朝,便迅速走向崩潰滅亡,站在舞台最中央的賈似道,無論如何都難辭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