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寶十五年(公元756)六月,名將哥舒翰二十萬大軍兵敗潼關,安史叛軍隨即西進,兵鋒直指長安。
自「安史之亂」爆發以來,雖然安祿山揮師南下一路勢如破竹,甚至只用三十三天時間,便攻破了東都洛陽,但對于幅員遼闊的大唐帝國而言,此時叛軍造成的危害和威脅,尚在可承受的范圍之內。
河北之地,顏杲卿、顏真卿兄弟二人,在叛軍的「后院」燃起了討賊平寇的熊熊烈火,而河東戰場,郭子儀、李光弼兩大名將則連戰連捷,重挫叛軍兵鋒。
尤其是哥舒翰坐鎮潼關,憑借山河天險以及堅固的防御工事,令叛軍始終無法染指關中,威脅大唐的政治中心長安。
但就在形勢一片大好之際,曾經英明神武的唐玄宗,卻做出了可能是其一生中最昏聵的決定——在宰相楊國忠的慫恿之下,下詔命哥舒翰主動東出潼關迎敵。
結果靈寶一戰,被迫出擊的二十萬唐軍遇伏后幾乎損失殆盡,主帥哥舒翰兵敗被俘,而潼關一失,長安東面再無屏障,三秦大地已是岌岌可危。
噩耗傳入京師,朝野震驚之余,唐玄宗李隆基則連夜攜楊貴妃姐妹及皇親重臣倉皇出逃,「西幸」蜀地。
京師告急、皇帝流亡;叛軍西進、長安陷落,潼關的失守成為引發帝國災難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至此整個戰場的形勢開始急轉直下。
漁陽鼙鼓動地來,李隆基從盛世天子的美夢中驀然驚醒,叛軍西進的滾滾煙塵已籠罩長安,當開元盛世的余暉漸漸散去,曾經無比輝煌的大唐王朝,卻即將迎來其一百四十年歷史上最黑暗的時刻……
逃離長安之后,玄宗車駕狼狽行至馬嵬驛,扈從將士因拋妻棄子又一路顛沛,心生怨恨,從而引發嘩變。
最終,憤怒的士兵將奸相楊國忠處死,又逼迫皇帝下旨,賜楊貴妃自盡。至此,在位近半個世紀的李隆基徹底喪失了對龐大帝國的掌控。
而隨駕的太子李亨,在兵變后被當地百姓慰留,并就此與父親分道揚鑣,一路收拾殘兵敗卒,艱難北上靈武,于756年七月被擁立稱帝,并遙尊玄宗為太上皇。
一場突如其來的兵變,李唐王朝的頂層權力結構被迅速打散重組,李隆基成為孤家寡人,躲在遠離戰火的成都安享晚年,而新君李亨,則開始了艱難的重整河山之路。
長安、洛陽是大唐的政治經濟中心,更是這個帝國的顏面所在,若不能收復二京,剛剛繼位的唐肅宗如何能坐穩江山?李亨又如何能證明比父親更適合管理這個龐大的國家?
因此,西線的爭奪成為大唐正規軍反擊安祿山叛軍的當務之急,也是雙方主力對決的焦點所在,而千里之外,唐朝中央政府尚無法顧及的河南地區,此前默默無聞的張巡,也即將在亂世之中,開始其光耀古今、彪炳史冊的傳奇人生。
安史之亂爆發后,叛軍南下中原,河南諸多州縣望風而降,而在周遭一片變節倒戈聲中,真源(河南鹿邑)縣令張巡,卻率領轄境數千吏民,毅然舉起了反抗叛軍的大旗。
天寶十五年(756)二月,雍丘(河南杞縣)縣令令狐潮出城向叛軍請降,當地百姓則趁此良機邀張巡率兵入城拒敵。
數日之后,令狐潮引四萬叛軍將雍丘圍困,并出動數百架投石機環城轟擊,雍丘城垣傾頹、雉堞盡毀。
面對「蟻附」而上的叛軍,張巡身先士卒,冒矢石箭雨親登城樓指揮作戰,將事先經油脂浸潤的蒿草,點燃后劈頭蓋臉投向攀緣攻城的叛軍,將敵人燒得焦頭爛額之際,又突然發起反攻,賊眾受驚潰散,雍丘城的第一次危機得以化解。
此后六十多日,大小戰役三百余場,叛軍雖將雍丘重重圍困,卻始終無可奈何,而張巡則趁敵人稍有松懈便率眾出城騷擾,或是趁夜突襲,令對手苦不堪言。
令狐潮見屢屢強攻卻無法得手,便有意向張巡勸降,誰知張巡軟硬不吃,還痛斥其人忘恩負義。
但就在城下叛軍一籌莫展之際,長安失守、玄宗流亡的消息傳入雍丘,眾人惶恐無助,而守城官兵更是意志動搖,張巡當機立斷,以強硬手段迅速斬殺六名意圖投降的將領,以此震懾臣僚,更向全城軍民顯示死守之決心。
陣斬六將之后,三軍士氣復振,軍民戰斗意志更為堅定,只是長期圍困之下,城內箭矢逐漸匱乏,張巡冥思苦想后,于夜間將大量草人縋城而下,而令狐潮不知是計,只當是守軍又來夜襲,命弓箭手一番狂射,結果張巡「草人借箭」成功,輕易得箭簇十萬。
此后數月,張巡枕戈待旦、衣不卸甲,親自指揮守軍打退敵人輪番強攻,期間令狐潮曾一度撤軍,十月初又去而復返,并再次勸說張巡,直言大唐氣數已盡,不要逆天而為。
張巡聞言卻反唇相譏道:如你這般首鼠兩端的小人,未識人倫,焉知天道?」
強攻不克,勸降不成,叛軍困據城下長達數月,損兵折將卻徒勞無功,而烽火崢嶸之間,本是一介文官的張巡,卻向投降者、反叛者展現出了最鐵血強硬的面目,更因雍丘一戰,而逐漸聲名遠播。
令狐潮受挫之后,叛軍河南節度使李庭望親自出馬,以重兵圍城,卻不再強攻,同時向周邊郡縣用兵,企圖將雍丘完全孤立。
張巡自感四面受敵、獨木難支,長此以往雍丘遲早會落入敵人之手,遂于十二月初退出雍丘,撤往寧陵固守。
于此同時,安史叛軍內部發生爭權內訌事件,757年正月初五,安祿山次子安慶緒弒父奪位,僭稱大燕皇帝。隨后安慶緒任命大將尹子奇接任河南節度使,并集結十三萬大軍,兵鋒直指江淮門戶——睢陽(河南商丘)。
睢陽向西四十里便是寧陵,得知大名鼎鼎的張巡駐軍于此,睢陽太守許遠聞訊緊急向其求援,并力邀張巡入城,全面主持睢陽防務。
正月末,張巡率麾下僅有的三千精兵進駐睢陽,整個安史之亂期間,乃至大唐三百年歷史上,最悲壯慘烈而又蕩氣回腸的睢陽保衛戰,由此拉開序幕。
雖然張巡率軍入城,但睢陽的形勢仍然相當不容樂觀,此時,許遠的守城兵馬只有三千八百人,加上張巡的援軍,也不到七千之數。
兵力不足是一個方面,糧草也存在很大問題,開戰之初,許遠便未雨綢繆,多方籌措之下,為睢陽儲備了足夠堅持一年時間的糧食。
然而唐河南節度使、虢王李巨卻強令許遠將睢陽存糧撥出一半,支援濮陽、濟陰,諷刺的是,濟陰得糧之后,便舉城投降了叛軍。
最令人擔憂的是,如前文所述,此時的唐朝中央政府,正將戰爭的重點放在收復二京之上,沒有能力也沒有時間顧及河南的東面戰場。
以不足七千之眾卻要面對十幾萬的攻城叛軍,內乏糧草而外無救援,睢陽之戰,幾乎從開始就透著一股讓人氣餒、絕望的氣息。
但睢陽又不同于此前的雍丘、寧陵等地,在無法據守時,可以選擇撤往別處。
在洛陽、長安相繼失陷之后,唐廷稅賦只剩江淮地區輸供,糧秣、兵械也完全依賴運河上下周轉。
而睢陽不僅是屏蔽江淮的重鎮,更位于大運河的汴河河段中部,此地一旦失守,江淮門戶洞開而運河阻塞,后果將不堪設想。
對于此時的張巡而言,睢陽是一座等不到救援卻必須堅守的城池,是一場絕無勝算卻又不能退卻的戰爭。
他當然可以輕易地選擇離開,只是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張巡之所以成為光耀百代的千古名將,正是因為他在艱難之際、危困之時,做出了和絕大多數人不一樣的選擇!
張巡決定堅守,用一座孤城和七千孤軍,拖住反叛者進入江淮的腳步,哪怕只能多堅持一刻,也要為江山社稷、為天下蒼生,打這一場注定失敗的戰爭!
二月的寒風之中,十三萬燕軍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了睢陽城頭,尹子奇早聞張巡之名,更希望能先聲奪人,因此從一開始便全力展開猛攻。
與雍丘一樣,張巡再次親臨城頭,指揮唐軍晝夜苦戰,擊退了燕軍一次比一次更為猛烈的進攻。
最多的一天,他們甚至連續擋住對手二十次瘋狂的沖擊,而叛軍則傷亡慘重,半個月的時間就損失了兩萬多人!
因死傷慘重且士氣受挫,第十六日夜間,尹子奇悄然拔營而走,睢陽保衛戰第一階段,在張巡的指揮下,唐軍取得全勝。
初戰告捷,許遠對張巡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主動將睢陽守城御敵之責,全權交托張巡,而他自己只負責糧草、軍械等后勤事宜。
兩個月后,不甘失敗的尹子奇卷土重來,出人意料的是,這次張巡沒有死守,而是率領數千人主動出城迎敵。
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尹子奇在難以置信的同時,也對唐軍這種無異于送死的行為充滿了蔑視。
然而張巡親執戰旗,一馬當先,高呼「我等荷國厚恩,而今自當一死報國!」率眾直沖燕軍軍陣。唐軍將士聞言群情激奮,人人奮勇爭先,無不以一當十。
正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在唐軍左沖右突之下,叛軍陣型瞬間便被沖亂,張巡則率眾斬殺燕軍三十余將,殲敵三千多人,乘勝追擊了數十里后,方才得勝回城。
雖然反擊得手,但叛軍畢竟在兵力上占據絕對優勢,睢陽敵眾我寡的形勢并沒有得到緩解,面對城下漫山遍野的敵人,張巡也在苦苦思索取勝之法。
此后一段時間,只要夜幕降臨,張巡便命人擂鼓吶喊,擺出一副要出城強攻的勢頭,喧鬧由黃昏直至黎明,叛軍精神高度緊張,整夜防范戒備,但始終不見唐軍出城。
如此循環往復數日之后,尹子奇料定睢陽守軍只是虛張聲勢,因此也放松了警惕,而張巡則看準時機,趁夜率麾下悍將南霽云、雷萬春等十余人,以數百精騎突然出城,并直撲尹子奇所在的中軍大賬。
原來張巡見叛軍勢眾,便動起了「擒賊先擒王」的腦筋,只是千軍萬馬之中要擊殺賊首談何容易,張巡雖然打了叛軍一個措手不及,尹子奇也于亂軍中為流矢射中左眼,但在親兵的拼死護衛之下,最終僥幸逃脫。
時間來到公元757年七月,此時距離開戰已有半年之久,張巡雖然對來犯之敵屢屢予以痛擊,但在叛軍的重重圍困之下,睢陽的后勤補給無法保障,糧食缺乏的問題日益凸顯。
從七月開始,張巡不得不對守城士兵實行嚴格的配給制度,規定每個將士每日只能分到一合米(約二兩)。
但即使是這麼一點糧食,也根本無法維持長期供應,隨著時間推移,存糧日漸枯竭,守城士兵只能以碎米夾雜樹皮、茶葉、紙張來充饑。
經過半年多的苦戰,睢陽守軍雖然殲滅燕軍數萬精銳,但自身也付出了五千多的傷亡代價,如今城中只剩下一千六百余人。
而尹子奇自知睢陽即將彈盡糧絕,更是加緊猛攻,在出動步兵沖鋒的同時。又以云梯、樓車結陣,緩緩向城垣逼近,
張巡早有防備,在城墻開鑿無數隱蔽洞口,伸出鐵鉤固定云梯,再用火藥引燃木梯,而面對覆蓋牛皮的樓車,則在城樓以燒熔的銅水當頭澆下,車體瞬間起火,而藏身其中的燕軍士兵哀嚎著化身焦炭。
尹子奇各種攻城手段用盡,已是黔驢技窮,干脆在睢陽四周挖掘長壕,并設置木柵,準備把唐軍困死城中。
七月中旬,睢陽徹底斷糧,城中守軍也僅剩六百余人,此時近鄰的譙郡、彭城、臨淮雖都有唐軍駐守,然而三城守將遙望睢陽陷于水火,卻都無動于衷。
眼見無以為繼,張巡只得派出悍將南霽云率三十精騎突圍,主動向外求援。
南霽云也不負眾望,在叛軍重重包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直奔最近的譙郡而去。
只是南霽云拼死突圍,駐防該城的許叔冀卻避而不見,最后在南霽云的苦苦哀求之下,才勉強答應捐出布帛數千匹,但睢陽是缺兵少糧,要這些布匹又有何用?
南霽云無奈只得再向臨淮求救,此處兵力、糧草最為充足,只要肯伸出援手,睢陽定能渡過難關。
而駐防臨淮的新任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倒是分外熱情,率人出城迎接,但等南霽云說明來意,賀蘭進明卻馬上變臉,不痛不癢地回復道:將軍出城多時,睢陽應該已經陷落,現在派兵也是無濟于事。
盡管沒有答應出兵,但賀蘭進明對南霽云的忠勇仍十分欣賞,一心想將他留在身邊效力,還盛情設宴款待,為其接風洗塵。
然而南霽云心急如焚,席間滴酒未沾,粒米不進,見賀蘭進明顧左右而言他,卻始終沒有出兵之意,南霽云不禁流淚滿面道:睢陽危在旦夕,城中將士更是斷炊已久,霽云食難下咽,如今有愧主帥所托,只能留下一指,證明我已來過。」
言罷突然抽刀斬斷一指,憤然離席而去,滿座大驚。
南霽云恨極了這幫平日坐享民脂民膏,而國難當頭卻只顧自身安危的宵小之輩,上馬之后,回身一箭射中城中佛塔,含恨高呼:「 吾破賊還,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
帶著最后的希望,南霽云來到寧陵,作為張巡曾經的下屬,寧陵守將廉坦聽聞睢陽有難,當即點齊三千兵馬,并與南霽云一同返回赴援,只是再次沖破重圍入城后,援軍又僅剩下了一千人。
張巡、南霽云都可以選擇離開,但他們最終選擇留下,睢陽必將在劫難逃,而這些英烈,卻注定與此城萬世不朽!
求援失敗,城中官兵疲餓至極,日漸虛弱,此時草根樹皮、蛇蟲鼠蟻全都食盡,戰馬也被殺光充饑,最后,張巡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將自己的愛妾殺死,分給所有將士使用!
然而,這點「食物」也畢竟有限,為了繼續抵抗,張巡萬般無奈中下令,以城內百姓作為最后的「口糧」。
從八月到十月,睢陽守軍,就是以這種「同類相食」的殘忍方式,維持著一種令人難以想象的生存,睢陽的一千多名守軍又陸續戰死,最后只剩下四百人。
十月初九,當叛軍又一次發動攻擊時,張巡和他的將士已然油盡燈枯,睢陽最終被攻破,城中所余守軍悉數戰死,張巡被俘后不愿投降,為叛軍殺害,終年四十九歲。
據史料記載,睢陽守城期間,張巡「 每戰大呼,眥裂血流,齒牙皆碎」,而臨刑之前,尹子奇撬開其牙關,存牙竟不過三枚,如此鐵骨錚錚、頂天立地之人,實在令人欽佩動容。
睢陽之戰,歷時十個月,前后大小四百余戰,斃敵十萬有余,正是因為張巡的堅守,江淮之地得以保全,而睢陽的存在,也極大的牽制了叛軍的力量,并最終為唐王朝的反擊贏得了時間。
就在睢陽失守前一個月,唐軍攻克長安,而睢陽陷落十日之后,東都洛陽得以光復,為禍大唐的安史之亂,在悲壯慘烈的睢陽保衛戰后,也終于出現了轉機。
舍一城,而捍天下,雖然以人為食的方式過于殘忍,但這種萬般無奈下的選擇,這種為萬千生民免遭涂炭而進行的犧牲,我想,歷史最終會給予理解和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