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九年(1139)正月,南宋都城臨安
正準備就寢的宋高宗趙構,突然接到了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北方強敵金國內部發生政變,以好戰聞名的完顏宗弼(兀術)取代主和派的完顏昌,掌握了女真的軍政大權。
對于金國的派系之爭和高層動亂,趙構毫無興趣,他只關心幾個月前才剛剛締結的「紹興和議」,還能否在完顏宗弼手中繼續執行的問題。
這個命運坎坷的皇帝,在其前半生短短的十幾年間,便經歷了國破家亡、金人追殺、輾轉流亡、將領叛亂、獨子夭折等諸多人生劫難。
如今人到中年,得以偏安江南一隅,三十歲的趙構早已沒有了雄心壯志,什麼宗廟社稷、國仇家恨,遠沒有踏踏實實的活著來得現實。
為了能夠保住半壁江山茍延殘喘,趙構頂住了朝野之中巨大的輿論壓力,壓制了岳飛、韓世忠等將領一再的請戰要求,以極其謙卑的態度、甚至不惜放棄受命于天、承繼大統的皇帝身份,向仇敵金國稱臣納貢,才在1138年十月換來了宋金之間短暫的和平。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噩耗還是傳來——紹興十年五月,完顏宗弼悍然撕毀和約,親率十萬大軍兵分三路南下,再次發動侵宋戰爭。
尚未稍享太平,北方烽煙又起,面對金人的惡意背盟,趙構也只能用一句 「夷狄之人,不知信義,無足怪者」來發泄心中的不滿和自我安慰。
只是在宋高宗無奈的嘆息和金兵南下的滾滾煙塵之中,一支毫無防備的宋軍,正緩緩向北方的汴梁進發……
意外的相遇
靖康之后的中原地區,原本被金國扶植的傀儡政權「偽齊」所竊據,1137年金人取締該政權后,根據紹興和議的內容,這片區域將重新交還于南宋手中。
而1139年之后,宋廷也在陸續安排政府官員到該地區進行交割接收,只是為了避免引起金國的猜忌,高宗并沒有派遣大規模的軍隊同時跟進駐防。
由于趙構對和平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對戰爭的爆發又缺乏預料和準備,面對完顏宗弼的突然南侵,尚未設防的中原地區一片混亂,大量宋朝官員隨之向金人獻城投降。
而且完顏宗弼的進攻節點也非常令人意外,按照以往的經驗,游牧民族總會在度過水草豐美的夏季,等牛馬膘肥體壯之后,在深秋或者嚴冬時節對南方發動攻勢。
而選擇在五月出兵,習慣寒冷北方的女真人,將不得不面對中原酷熱的夏季,但也正是由于完顏宗弼的不按常理出牌,打亂了南宋的整體戰略部署,為應對即將到來的大戰,宋廷上下臨陣磨槍、手忙腳亂。
只是好像所有人都忘記了,一支兩萬人的部隊已經渡過長江,進入了敵占區。
新任東京副留守劉锜,正按原計劃率領麾下八字軍及大量隨軍家眷,于五月初由臨安出發,經水路溯江而上,準備前往開封赴任。
在金軍鐵騎洶涌南下并已占領汴梁的情況下,這支毫不知情的部隊,正按部就班的進入淮河流域,于五月十八日抵達了距開封東南六百余里的小城順昌(安徽阜陽)。
但還未在城中享受隆重的歡迎儀式,劉锜便從順昌知府陳規的口中,得知了一個壞消息——金兵已占領東京汴梁,此刻女真鐵騎正一路南下,朝順昌方向洶涌而來。
關于劉锜的率軍入城,《宋史》還有一段相當玄幻的記載,大軍尚未抵達順昌,于野外扎營,埋鍋造飯之際,突遇「狂風拔坐賬」,劉锜立刻判斷此乃不祥之兆,可能將有戰事爆發,于是加速向北,抵達順昌城,果然接到了金人敗盟南侵的消息。
而這種冥冥之中的天人感應,這種對戰爭近乎未卜先知的敏銳嗅覺,從一開始便為此后名垂青史的順昌之戰平添了幾分傳奇色彩。
只是回到順昌城中,對于立足未穩的劉锜而言,接下來該如何選擇,是戰是退,都將是非常艱難的決定。
艱難的抉擇
一走了之當然最為省心,軍中將領也建議劉锜,應立即以精銳殿后,掩護妻眷老小沿水路順流而下返回江南。
只是宋金決戰在即,劉锜一旦臨陣退縮,將給整個南宋的軍心士氣帶來無法挽回的打擊。
而且棄城而走,相當于給金人讓出南下的通道,其身后同樣毫無準備的兩淮戰場,將會面臨對手狂風暴雨般的打擊,后果不堪設想。
但憑城死守同樣困難重重,順昌不比開封、洛陽這樣的通都大邑,它城垣低矮單薄,歷經戰火摧殘之后更是破敗不堪。
關鍵是劉锜的身邊只有兩萬人馬,面對金人十萬大軍,實力懸殊,稍有不慎便可能全軍覆沒。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困境中的劉锜做出了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決定——死守順昌!
既然決心已定,首先要解決的就是部隊統一思想的問題,劉锜當眾宣布「 吾意已決,敢言去者斬!」,隨后毀棄船只,以示自斷退路、死戰到底,并將家眷安置于城內寺廟之中,告誡護衛的士兵,一旦守城失敗,「 即焚吾家,毋辱敵手也」。
主帥的破釜沉舟,極大的鼓舞了將士的士氣,順昌城中「男子備戰守,婦人礪刀劍」,眾人爭相高呼:「 今日當為國家破賊立功!」
劉锜則親自登城布置城防守衛,并廣派斥候,隨時掌握金軍動向。
順昌知府陳規也送上了唯一的好消息——城中尚有米糧數萬斛,對于守城的宋軍而言,即使被圍,至少幾個月內的后勤保障不會出現問題。
就在緊鑼密鼓的備戰之時,五月二十五日,劉锜接到探子回報,金國先鋒部隊業已逼近順昌西北三十里的白沙渦。
而統帥這支部隊的將領、金國昭武大將軍韓常,與劉锜還頗有淵源,建炎四年(1130)宋金主力決戰于陜西富平,此役南宋最強的五路西軍遭遇慘敗從此一蹶不振。
但在一敗涂地的富平之戰中,如果說南宋軍隊還有些許亮眼之處,那便是劉锜所率的涇原軍曾在交戰過程中痛擊完顏宗弼的左翼軍。
對陣之際,韓常也被流矢射傷一目,但此人驍勇異常,中箭之后,手握沙土按入眼窩止血,身負重傷還護著主帥完顏宗弼殺出了重圍。
沒想到十年之后,兩位冤家對頭又在順昌的戰場再次相逢。
密林設伏、深夜襲營
當日中午,韓常命千戶阿赫領三千騎兵為前哨,逼近順昌城郊。早已從情報獲悉敵人動向的劉锜,命大將曹成率八字軍精銳步軍一千人提前出城,于金軍必經之路的密林中潛藏設伏。
自南下以來,金國軍隊所向披靡,甚至未遇到像樣的抵抗,這導致了女真人格外有恃無恐,也根本沒有想到會遭遇伏擊,未經探查、戒備便大搖大擺的闖入了密林之中。
突然,密林深處響起一陣急促而凄厲的呼哨,激起無數驚鳥的同時,地面瞬間騰起大量絆馬索,伴隨著四散紛飛的泥土、雜草,金軍一片人仰馬翻,整個馬隊頓時陷入混亂。
正值此時,荒草叢中、灌木堆里,甚至高大的樹枝之上,預先埋伏的宋軍如神兵天降,以弓箭、投槍、飛鏢劈頭蓋臉向亂作一團的金人射去。
曹成更是手執長柄樸刀,帶領精銳死士直撲敵軍陣中。
事起突然,金人毫無防備,有的騎手甚至都沒有穿戴甲胄,刀弓武器還掛于馬鞍之上,倉促之間除少數人能勉強抽刀迎戰,大多數女真人已經開始四散潰逃。
戰斗很快便由雙方對抗轉變成宋軍對金軍的單向屠殺,伏擊開始的突然,結束得更為迅速,三千金人騎兵須臾全軍覆沒,千戶阿赫戰敗被擒。
在對阿赫的逼問中劉锜得知,駐扎于白沙渦的韓常先鋒軍,兵力尚有六千余人,由于前哨盡數被殲,前方戰敗的消息尚未傳回敵營,劉锜當機立斷,又命曹成統率一支千人的騎兵部隊,疾馳北上襲營。
曹成一行疾馳三十里,于當日深夜抵達白沙渦,金人連日行軍,疲勞不堪,此時早已陷入夢鄉,而韓常驕縱輕敵,更沒有料到宋軍竟敢前來夜襲,因此有些疏于防范,營外甚至連游騎、哨探都沒有布置。
夜色掩映下,宋軍如鬼魅般悄然靠近金營,隨后突然從多個方向同時發起攻擊,并在營地之中四處縱火。
金人猝不及防,睡眼惺忪地沖出營賬,眼前已是一片火海,而迎接他們的,除了寒光閃閃的刀槍,便只剩宋軍那一道道奪命的身影。
火焰肆虐、濃煙滾滾,戰馬嘶鳴、哀嚎遍野,被喊殺聲驚醒的韓常,眼見營地一片狼藉,兵卒四散奔逃,又不知宋軍虛實,饒是以其悍勇,驚恐之下也來不及穿戴整齊,便翻身上馬瘋狂逃命,金國前鋒部隊至此全線奔潰,曹成在率軍斬殺兩千余人后,勝利返回順昌。
順昌城里的「空城計」
韓常先鋒受挫,與眾多殘兵潰勇逃回陳州,坐鎮此地的金前軍統帥完顏雍,聞訊召集龍虎大王突合速并匯合韓常部人馬,以三萬兵力渡潁水后兵臨順昌城下。
大軍壓境之際,劉锜再次顯示了一名優秀的指揮官所具備的強大心理素質與和卓越的臨場應變能力,他果斷下令將吊橋放下,并將城門全部打開。
此前兩次接戰,宋軍神出鬼沒,劉锜又智計百出,已令金人心生怯意,而主帥完顏雍又生性多疑,不敢冒進。戰戰兢兢之間,三萬大軍望著洞開的城門和一片寂靜的順昌城,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能逼著漢人簽軍(強行抽調的壯丁),作為先頭部隊進城一探究竟,結果接連派出三撥人馬,皆如泥牛入海,而放眼望去,順昌城那漆黑死寂的門洞,愈發詭異,完顏雍不敢再行試探,下令所有人遠程放箭。
三萬張弓,數十萬支箭,頃刻之間密集的箭雨便覆蓋了順昌城頭的整片天空,只是金人所為,看似威力十足,卻毫無殺傷力,一個時辰后,遠程攻擊結束,城內依然毫無動靜,完顏昌只能率領大軍,小心翼翼地緩緩向城池靠近。
突然之間,順昌城內毫無征兆地一聲炮響,緊接著碩大的「劉」字帥旗高高升起,蟄伏已久的宋軍同時出現于城頭,近百架重型床子弩和單兵神臂弓以及無數弓箭瞬間齊射,構成密不透風的遠程火力網,咆哮著向金軍發起了排山倒海般的猛烈攻擊。
弓弦箭矢急促的呼嘯聲中,猝不及防的女真人慘叫著成片倒下,劉锜又下令施放火箭,遮天蔽日的箭簇如火雨般由天空傾瀉而下,火借風勢,又引燃了城下的枯黃草木,順昌城下剎那一片火海,金軍或被火焚、或被箭傷,人馬相踏,頃刻潰不成軍。
然而金人的噩夢還遠遠沒有結束,關鍵時刻,劉锜一馬當先,率領八百騎兵由城內沖出,事先埋伏于城外的數千步兵也一擁而起,向著混亂中的敵人發起最后的沖擊。
宋軍養精蓄銳、士氣如虹,刀矛翻飛之際,金軍陣內頓時人仰馬翻,死傷慘重。
早已無心戀戰的完顏雍眼見敗局已定,無奈下令撤軍,金軍在戰場留下近四千具尸體后,狼狽退往順昌城二十里外潁水之畔的東李村。
不想夜間劉锜又故伎重施,以五百精兵夜襲金營,恰逢當夜電閃雷鳴,暴雨滂沱,風雨掩護之下,宋兵如神兵天降,沖入金軍營地再斬三千余人,完顏雍大驚,領兵瘋狂向北潰退十五里方才穩住陣腳。
決戰順昌城下
順昌之戰的第一階段,以南宋軍隊的完勝而結束,完顏雍逃回開封,完顏宗弼得知戰況不由勃然大怒。
數萬人馬,面對順昌彈丸之地損兵折將不說,甚至連城墻都沒有摸到,暴怒之下,完顏雍被叔父一頓痛斥,自其而下,包括韓常在內,諸將皆受鞭刑。
隨后,復仇心切的完顏宗弼親率十萬精銳,日夜兼程全速南下,為追求行軍速度,甚至連大型攻城器械也未攜帶,于六月七日再次兵臨順昌,決戰一觸即發。
不同于屢遭敗仗后心膽俱寒的手下,在十萬兵馬的簇擁之下,剛愎的完顏宗弼對于順昌城充滿了輕視與不屑,在給劉锜的戰書中,其極度傲慢地挑釁道:「 劉锜何敢與我戰,以吾力破爾城,直用靴尖趯倒耳」。
誰知劉锜更不是省油的燈,在「邀請」金國主帥趕快攻城的同時,甚至回書直言:考慮到金人不善水戰,必定不敢渡河,我方將提前于潁河之上架設浮橋五座。
一生高傲無比的完顏宗弼何曾受過如此羞辱,發誓明日必從潁水渡河,直取順昌,城破之日,誅殺劉锜全家!
次日清晨,連綿的戰鼓聲中,完顏宗弼親率諸軍開赴戰場,行至河畔果然見到五座浮橋,由于時值六月天氣炎熱,而渡河之后便是順昌,完顏宗弼便下令全軍就地扎營,人馬飲水、食草后全力拿下順昌!
金軍休整完畢,正欲起行,不料順昌城中的劉锜,竟率數千人馬由西、南兩門殺出。
完顏宗弼正在暗自慶幸劉锜的自投羅網,回頭再看己方士兵[呻·吟]中躺到一片,戰馬也萎靡不起,而宋軍手持長槍銳斧轉瞬即到,一番沖殺,金人大敗,損兵萬余人后,狼狽拔營北走。
完顏宗弼這時才終于明白,昨日的戰書根本就是「激將法」,目的正是要讓其由浮橋處渡河,而「卑鄙」的劉锜,除了準備浮橋,竟然還提前在上游及附近水草中下毒!
初戰便在劉锜手上吃了大虧,完顏宗弼惱羞成怒,卷土重來后更直接將帝國最精銳的重裝騎兵、人馬俱甲的「鐵浮屠」悉數派上了戰場。
誰知劉锜此時倒不急于求戰,龜縮于城中堅壁不出,金兵靠近則以床弩拒敵,金兵稍退,又以小股騎兵出城騷擾,如此循環往復,使對手不勝其煩。
一年中最熱的六月,掛甲三重的「鐵浮屠」,就這樣從清晨一直熬到正午,渾身被近百斤的鐵甲包裹,不僅厚重,烈日炙烤下騎兵更是如同置身蒸籠,痛苦不堪。
久居苦寒塞外的女真人,終究是無法適應南方潮濕悶熱的夏季,天氣和時間一直在消耗他們的銳氣,眼見金軍疲憊困頓至極,順昌城中突然數聲炮響,劉锜高呼「破賊就在當下」,等待多時的五千步兵手擎長矛巨盾,在弓弩掩護之下出城決戰。
但完顏宗弼畢竟是一代名將,對宋軍突然出戰并不慌亂,他不相信區區五千步兵能對十萬鐵騎造成什麼威脅,金軍戰鼓擂響,三千鐵浮屠組成的鋼鐵洪流開始向前移動,身后則是一望無際的金國輕騎。
然而騎兵加速需要時間,就在金人全力沖鋒之際,劉锜的步兵卻突然從身后拿出了一個個竹筒,那里面還裝滿了鹽水煮熟的豆子。
兩軍即將相接之際,南宋士兵們將豆子、竹筒一股腦地潑灑在了道路之上。
金軍戰馬餓了一個上午,迫不及待地低頭搶食,馬蹄又絆上竹筒,頓時隊形散亂、自相踐踏。
混亂時刻,宋軍步兵如利刃破入敵軍陣營,先以長槍扎向鐵浮屠防御最為薄弱的馬腹、長柄大刀則斬向馬腿,再用巨斧揮砍金人騎兵頭顱、胸膛。
饑渴酷熱的煎熬早已使金國騎兵的戰斗力大打折扣,而經過一陣沖殺,鐵浮屠隊形開始散亂,宋軍刀斧翻飛、愈戰愈勇,而金國則人馬相踏、血流成河。
據史料記載,是役順昌城下,金人「 棄尸斃馬,血肉枕藉,車旗器甲,積如山阜」,血戰由晨至昏,在金國陣亡一萬三千余人后,順昌城依舊巋然不動,完顏宗弼無奈倉皇北撤,順昌之戰,以南宋的全勝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