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南宋,所有武將,誰擁有最完美的人生際遇,綜合考量知名度、戰功、生涯榮譽、個人結局等因素,答案卻并非是最為人熟知且備受后世推崇的戰神岳飛。
而放眼南宋一朝,真正能做到「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的,其實只有名將韓世忠一人。
首先,就知名度而言,岳飛、韓世忠、劉光世、張俊,作為官方認可的「中將四將」,就已經站在同時代所有武人的巔峰。
其余如吳玠、劉锜、楊沂中等名將,雖是戰功卓著,但在世時的威望和影響力與中興四將相比,還略有不及。
而南宋再次出現和岳、韓同等量級的曠世名將,大概還要在百年之后,等新一代戰神孟拱走上戰場。
其次,在軍事成就方面,戰無不勝的岳飛當然是獨領風騷,「中興十三處戰功」坐擁其一的韓世忠,緊隨其后。
同為中興四將,張俊好歹還有個的「明州大捷」聊以自慰,而劉光世除了建炎初年從龍、救駕之功,此后基本上是乏善可陳。
但從民間聲譽和個人結局來看,岳飛雖威震天下,然而最終含冤風波亭,難得善終,終究是莫大的遺憾。
劉光世,以「逃跑將軍」之名飽受詬病,其能位列「中興四將」,似有濫竽充數之嫌;而參與構陷岳飛的張俊,在世時雖皇恩浩蕩、風光無限,身后卻是聲名狼藉、遺臭萬年。
反觀韓世忠,生前官拜樞密使、授三鎮節度使——無論實職虛銜,均已位極人臣,要知道強如岳飛,當時也只節制兩鎮兵馬。
死后,追封異姓王,配享高宗太廟,更御賜武將最高謚號「忠武」,行伍出身的韓世忠,可以說是以另一種方式,實現了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生晉太傅,死謚文正」這個終極目標,
朝堂上下,市井街頭,不僅擁有媲美戰神岳飛的聲望美譽,在南宋這個「重文抑武」的朝代,最終又得以悠然終老,韓世忠的一生,幾乎是南宋所有武將的完美模板和終極追求。
當然,作為南宋最完美的武將,始終活躍于抗金前線的韓世忠,其軍事生涯值得稱道的戰役實在是不勝枚舉。
其中最為人熟知的黃天蕩之戰,其以區區八千水師,圍困金國十萬大軍長達四十余日,令此前橫掃江南的完顏宗弼(兀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坐困沼澤泥淖之中是狼狽不堪。
然而,細究黃天蕩之戰其實并不「完美」,此役雖然扭轉了宋軍望風奔潰的頹勢,更使金人多年不敢貿然南下江淮,但將之稱為「大捷」,是值得商榷的。
畢竟完顏宗弼最終得以全身而退,而韓世忠先勝后敗、未竟全功,也為此戰留下了些許遺憾。
而四年之后的大儀鎮之戰,不僅位居南宋「十三處戰功」之列,更被后世冠以「中興武功第一」的美稱,而這,才是完美武將韓世忠,繼黃天蕩之后,又一堪稱完美的「巔峰之作」。
從北宋宣和七年(1125)金兵南侵,至南宋紹興四年(1134)岳飛北伐,宋金戰爭已持續了整整十個年頭。
這十年,可以說是宋金交鋒歷史上戰爭最密集,雙方形勢也最為跌宕起伏的一段時間。
1127年,靖康之變爆發北宋為金所滅,當年五月,高宗趙構于南京歸德府(河南商丘)登基稱帝,建立南宋。
只是尚未獲得片刻喘息,當年十二月,金國便興兵大舉南侵,高宗聞訊棄歸德狼狽奔走揚州,再由揚州南下臨安。
大宋天子一路南逃,而金軍尾隨追迫不止,其中,又以完顏宗弼統率的東路軍最為致命,其領兵十萬南下兩淮,沿途如入無人之境,甚至一度追得高宗流亡海上,所幸金人缺少戰船無法出海,完顏宗弼在大肆劫掠江南之后,才得勝班師北返。
然而金軍在歸途之中,于鎮江遭遇韓世忠阻截,受困黃天蕩四十余日,雖然完顏宗弼最終依靠奸細指路僥幸逃生,但黃天蕩的「意外」,還是令所有女真人心有余悸。
考慮到兩淮地區水網密布、河汊縱橫,加上長江天險橫亙,金軍既不習水戰,如此的地形條件也會極大限制騎兵機動性能的發揮。
有鑒于此,金太宗完顏晟遂于1130年調整戰略,對南宋整體防線采取「東守西攻」之勢,在中原地區扶植南宋叛將劉豫建立偽齊傀儡政權,并將進攻的重點由此前的兩淮戰場轉移至川陜地區。
然而金國雖然在1130年九月的富平會戰中取得決定性勝利,擊潰南宋西軍主力的同時,還順勢占據陜西全境。
但在隨后的和尚原、仙人關之戰中,完顏宗弼又先后兩次為蜀中名將吳玠所敗,金國由陜南下入川的計劃,也隨之破產。
西邊的川陜和東邊的兩淮,似乎短時間內都難以取得突破,女真人又將侵略的眼光投向了中部的荊襄地區,并于1133年聯合偽齊劉豫,共同出兵攻占了重鎮襄陽。
襄陽淪陷,危及長江中游的安全,南宋又豈能置之不理,1134年春,高宗任命岳飛為荊湖北路前沿統帥,岳家軍奉旨由鄂州(武漢)揮師北上,一路勢如破竹,僅用三個月時間,便順利收復襄陽六郡。
荊襄地區收獲大捷,趙構原以為女真人會知難而退,便順勢向金國提出議和,不料對手因襄陽地區的失守而惱羞成怒,不僅拒絕講和,還要求高宗退位,甚至再度聯合偽齊,集結十萬重兵,直撲南宋最重要的兩淮防線。
兩淮風云再起,南宋朝野震驚,眾多朝臣更是建議應暫避金人鋒芒,再次出逃海上。
而面對洶涌南下的金國、偽齊聯軍,求和不成還慘遭羞辱的趙構,這一次卻極其罕見地選擇以強硬方式回擊。
十月,高宗命淮東宣撫使韓世忠自鎮江移師揚州;淮東宣撫使劉光世駐防建康(南京);浙江江東宣撫使神武張俊鎮守采石磯。
在將兩淮戰區三大主力傾巢而出的同時,趙構更是準備御駕親征,并隨即由臨安移駕平江府(蘇州),以示其北上抗敵之決心。
朕為二圣在遠,生靈久罹涂炭,屈己請和。而敵復肆侵陵,朕當親總六軍,往臨大江,決于一戰。
然而趙構的豪言壯語猶在耳邊,張俊、劉光世這兩大將領,卻紛紛尋找借口避戰。
前線將領的表現,給了皇帝當頭一棒,難得的血性過后,趙構骨子里的優柔寡斷又占據了上風。
在下詔支會韓世忠,命其在揚州整軍守備、伺機進取的同時,又連忙派出魏良辰、王繪等人北上金營,欲再次求和。
舉棋不定,戰和兩難,高宗臨敵之際的表現,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然而深究背后的原因,趙構的反復之舉,恰恰是其矛盾心理和雙重性格的真實反應。
需要指出的是,趙構并不是天生的懦夫,1126年金兵第一次攻打開封,當時年僅十九歲的康王,主動請求出使金營,面對刀斧加身而面不改色,連金國主帥都欽佩其勇氣,甚至懷疑趙構的親王身份,要求北宋另換皇子為質,趙構才最終得以逃離金營。
次年金兵再次南侵時,趙構又奉命赴金營求和,路過河北磁州時被宗澤勸阻留下,此后靖康之變爆發,北宋皇室遭遇滅頂之災,而領兵在外的趙構,作為宗室唯一幸存者,才得以最終繼位。
這是一個目睹國破家亡,又在金人追擊之下歷經劫難的皇帝,顛沛流離的歲月逐漸消磨著其骨子里殘存的血性,曾經悍不畏死的康王,漸漸成為了畏首畏尾的高宗。
從繼位開始,趙構便背負著國恨家仇,「收復中原、迎還二圣」,可以說是其作為大宋皇帝的天然使命,但金人的強悍和九死一生的經歷,又讓其心有余悸。
這樣的矛盾心理,也導致高宗執政期間,在戰、和問題的選擇上始終是猶豫不決,搖擺不定,往往是戰不敢玉石俱焚,和又不能心甘情愿。
此前岳飛出師收復襄陽時,趙構便一再對其強調,「 不得張皇事勢夸大過當,或稱提兵北伐或言收復汴京之類。」,岳家軍出兵只以收復六郡為限,否則「 雖立奇功,必加爾罰」。
1134年,面對金、偽齊聯軍南下,同樣的心態依然影響著高宗的決策,所以,趙構既派兵出擊又遣使求和,這種看似矛盾的行為,似乎也可以理解。
但此時揚州領兵的是韓世忠,這個被《宋史》評以「鷙勇絕人」的將領,可以說是南宋最堅定的「主戰派」之一。
他沒有皇帝的牽絆和顧慮,只有一腔悍不畏死的報國熱忱,哪怕當時他的這支部隊,是整個南宋在長江北岸唯一的駐軍,痛擊金人,也是韓世忠從未動搖的想法。
接到皇帝備戰的詔書之后,韓世忠立即展開行動,準備由揚州北上高郵,以阻遏金軍南下。
大軍起行之前,韓世忠召集部眾,直言金、偽齊聯軍正由兩淮南下,此刻皇上車駕就在江南,如有不勝,后果將不堪設想,而我等忠義報國,就在此時。
隨即,吩咐士兵伐木為柵,自斷歸路,以拔橋斷路之舉,彰顯戰而必勝的信念,更以破釜沉舟之勢,昭示與敵偕亡的決心。
在主帥的感召動員之下,三軍士氣大振,戰意高昂,軍營開始忙碌,人人磨刀洗槍,收拾糧草輜重,準備與敵決一死戰。韓世忠又傳令,明日三更造飯,五更拔營,全軍星夜北上高郵。
只是正在軍營緊張忙碌之際,一位不速之客的突然到訪,徹底打亂了韓世忠的戰前部署,也意外地改變了整個戰爭的走向。
十月十二日,高宗派往金營送信求和的代表、工部侍郎魏良臣一行由臨安北上抵達揚州,恰好目睹韓世忠軍營里熱火朝天的景象,看這架勢,明顯是有大的軍事行動。
魏良辰身負欽差皇命,自然不愿韓世忠節外生枝影響和談結果,更擔心貿然用兵會惹怒金人,到時候自己身在金營,恐怕還有生命危險。
于是連忙向韓世忠出示高宗親筆手書的求和信件,同時勸說其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史書上沒有記載,得知消息后的韓世忠,到底是怎樣的心情,但可以想象,肯定是無比的悲憤和憋屈。
自己在前線準備和金軍拼命,皇帝卻在后方悄悄和敵人講和,實在是令人難以理解,更何況此時三軍士氣正盛、戰意高昂,又要如何跟將士們交代、解釋?
但韓世忠并沒有因憤怒而沖動失態,短暫思索后,便不動聲色地向魏良辰解釋,自己確實準備率軍開拔,但目標并不是要揮師北上,而是接到了高宗撤軍的命令,準備渡河南下移師鎮江。
既然高宗準備求和,將前線部隊后撤,以顯示誠意,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魏良辰不疑有詐,見是一場「誤會」,在告辭韓世忠后,便放心地繼續北上而去。
送走魏良辰后,韓世忠立刻改變既定部署,因求和使節正在向北進發,其果斷放棄繼續北上高郵的計劃,轉而領兵前往揚州以西數十里的大儀鎮(江蘇儀征),并在城外沼澤之處,將兵力一分為五,同時預設下二十余處伏擊點。
戰場之上,憤怒并不能解決問題,韓世忠之所以能夠成為比肩戰神岳飛的絕世名將,除了悍不畏死,更多的是智計百出。
黃天蕩之戰,能以八千水師圍困十萬金軍,靠的絕不是蠻力,而這次韓世忠同樣打算出奇制勝——他要將計就計,借魏良臣之口傳達出重要情報,借以迷惑金人。
而此刻誘餌已經拋出,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坐等獵物上鉤……
事態的發展不出韓世忠所料,魏良辰等人北上不久,便在天長軍(安徽天長)遇到了由女真萬夫長聶兒孛堇率領的金軍先鋒部隊。
在表明使節身份與求和來意之后,聶兒孛堇詳細詢問了南宋在長江沿線的防御情況,而為了顯示和談的誠意,魏良辰自然也將所了解的情況向金人和盤托出。
渡過淮河以后,一路未遇宋軍主力,當聶兒孛堇得知韓世忠部已南撤鎮江,立功心切的女真人,在簡單安置魏良辰后,當即決定揮師南下。
率軍兵臨揚州,果然已是人去樓空,看來宋使并未欺瞞,此時又據探馬回報,在城外西南幾十里處的大儀鎮,發現有小股宋軍游騎出沒。
大儀鎮是南下渡江的必經之處,大軍千里迢迢而來,如今長江防線空虛,若能乘虛而入,直趨江南,大功何愁不成?
聶兒孛堇的腦海中,甚至浮現出了幾年前完顏宗弼渡江之后縱橫江南,將南宋皇帝長驅入海的畫面,當即命部將撻也孛堇領數百精騎,先行前往大儀鎮,以刺探虛實。
金騎風馳電掣,六十里轉瞬即至,而游蕩在城外的那十幾名宋軍騎兵,看見北方煙塵滾滾,連忙揮鞭逃遁,只是落荒而逃之際,還在回頭破口大罵。
撻也孛堇大怒,發誓要將這些不知死活的宋人全部碾碎于馬蹄之下,一面指揮部下放箭,一邊率軍銜尾急追。
金軍揚刀挺槍,策馬追逐正歡,眼看距離越來越近,就要得手,忽然周遭喊殺震天、鼓聲大作,而南宋部隊正如潮水一般從四面涌來。
中計了!撻也孛堇不由寒毛倒豎,立即下令突圍,只是身后歸路已被宋軍切斷,而此時自己所處的位置,又正好是一片沼澤,身披重甲的騎兵陷于泥淖之中,行動遲緩,寸步難行。
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前方戰鼓再次擂響,一桿血紅帥旗赫然升起,悍將韓世忠現身戰場,而在他身后,還有數百名手持長柄巨斧、殺氣騰騰的死士——那是宋軍主帥的護衛親兵、精銳中的精銳,背嵬軍。
韓世忠一聲令下,背嵬軍眾人如墻而進,上砍人胸,下削馬足,巨斧揮舞之處,金軍是人馬俱碎,一片鬼哭狼嚎。
最終,撻也孛堇在亂軍中遭擒,麾下騎兵大部被殲,余皆奔潰。韓世忠乘勝追殺數十里,沿路積尸如邱垤,更繳獲金軍馬匹、輜重、兵械無數。
大儀鎮旗開得勝的同時,韓世忠部將在高郵、天長也取得勝利,隨后雙方在揚州附近一日十三戰,韓世忠率軍北上,連戰連捷,史載「 窮追于淮,軍復大戰,敗潰奔走,相蹈藉沒溺死者不可勝計」。
大儀鎮之戰,就規模和戰果而言,并非關乎生死的決定性大勝,但它并不是一次孤立的戰斗,而是南宋在淮東地區一系列勝利的開端。
韓世忠在沒有友軍配合的情況下,智取強敵,又以孤軍北上,獨迎敵鋒,大儀鎮的勝利,對于扭轉兩淮戰場的形勢和鼓舞南宋的軍心士氣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冠以「大捷」之名,實至名歸。
捷報傳至臨安,群臣入賀,參知政事沈與求更認為「 自建炎以來,將士未嘗與金人迎敵一戰,今世忠連捷以挫其鋒,厥功不細」,高宗龍顏大悅,重賞三軍。
乾道二年(公元1166年),南宋朝廷評定「中興以來十三處戰功」,韓世忠的大儀鎮之戰位列其中,而《宋史》更是將此次勝利,盛贊為「中興武功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