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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陵之戰:一場風度翩翩的戰爭,耗盡了晉楚的戰爭動力!
2022/10/25
2022/10/25

話說城濮之戰拉開了晉楚爭霸的序幕后,楚國除了莊王時代曾全面壓制過晉國之外就再無戰略層面上的勝利,甚至三番五次被攻入本土。但專屬于湖南的「霸蠻」特質依然支撐著他們一次又一次向中原發起潮水般的沖擊,直至公元前575年鄢陵之戰的失敗。

這是雙方的第三次大規模交鋒,也是最后一次。其實離楚莊王問鼎中原不過二十余年,未來數十年兩國也依舊處在對抗狀態,然而卻再無大規模戰事,如果算上后來的弭兵會盟,大半個世紀內都只能算是在對峙。

那麼,到底是楚軍敗得太慘,還是有不為人知的原因呢?

將時間撥回到公元前6世紀前期,我們會發現春秋的主題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從「尊王攘夷」到勝者為霸

曾經猖獗一時的中原蠻夷在齊桓晉文兩代雄主的努力下多數被填了牙縫,剩下的比如中山國也在無力對禮樂集團形成沖擊,于是楚國的「蠻夷」血統讓他們成為了最合適的公敵。

▲雙方的互毆持續百年

前兩個回合交鋒中,嘗遍人間冷暖的晉文公借助當年恩主楚成王的肩膀在城濮走上人生巔峰,而楚莊王在邲之戰的精彩反擊則是替篳路藍縷的先祖們出了一口惡氣。 而兩仗下來大家都驚訝地發現,所謂霸主原來只要擊敗對方就可以了,雖然這比「攘夷」要艱難得多。

然而,雙方卻都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少年了。

晉國的麻煩在于日益強勢的卿大夫們,自晉獻公「盡逐群公子」并明文規定直系公族不得逗留國內后,卿大夫很「恰當」的補充了空缺。縱觀晉國歷史,昏君們都逃不過被「弒」的宿命,少不得還有一身后人都不敢相信的黑鍋;而明主或許能夠如臂指使,卻依舊壓制不住卿族勢力的膨脹。

楚國的問題則在于楚莊王接受了王孫滿「江山在德不在鼎」的指導之后將禮樂教育奉為了國策,一時間楚國上下不再以「我蠻夷也」為傲,開始接受曾經不屑一顧的繁文縟節。

▲楚人的氣質已經悄然變化

當然,對于民族大融合而言這是件好事,但楚國的綜合國力一直差了對手一大截,之所以被引為心腹大患全然在于蠻夷的氣質和戰爭動員能力,而禮樂的深入骨髓對于一個將飲馬黃河作為最大志向的國家是一種傷害。

但雙方還是打得起來的:明爭暗斗的晉國廟堂唯獨在面對楚國時同仇敵愾,因為對面是個砸飯碗的主,諸侯不來進貢將是不可以接受的事情;楚國還處于轉型階段,章華臺的奢靡之風尚未泯滅楚人好斗的天性,北方的花花世界對他們依舊有致命的誘惑力。

所以,公元前579年第一次「弭兵會盟」達成的協議很快變成了手紙一張,回蕩在雙方腦海里的只有四個字:

憑什麼吧?!

雙方實力對比

此時的晉侯是一個叫姬州蒲的倒霉蛋,作為謚號「厲」的擁有者之一,筆者在史冊上沒有找到他有損霸主之名的舉動,如果有,那就是對卿大夫下手不夠狠而被反殺。

▲晉國從來不缺人才

從紙面上看,晉國的朝堂依舊如同文公時代一樣人才濟濟,比如主帥(中軍將)欒書就是一位才能卓越的軍事家、政治家和戰略指揮家,而時任下軍佐的智罃則是后來赫赫有名的智武子,「晉悼公復霸」的首席功臣。

▲巫臣不惜以家族被連根拔起為代價帶著春秋四大美女之一的夏姬私奔到晉國

而楚國的共王則沒這麼幸運,早在公元前590年(繼位當年)僅有十歲的他壓不住國內大臣的互毆,導致了一起嚴重的「楚才晉用」事件:巫臣叛逃并親自出使吳國教以戰爭要義來對付老東家。

想著吳王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自己的菊花,楚國上下的心頭都升起一陣惡寒,北上的氣勢也為之一弱。與此同時他們賴以壓制晉國的盟友秦國在公元前578年的麻遂之戰中被打成了偏癱,此消彼長之下,「秦、狄、齊」三強俯首的晉國優勢非常明顯。

后人提及鄢陵之戰莫過于春秋的翩翩風度,筆者亦深以為然,但戰場并不是模特大賽,還是要真刀真槍來干的。

起因和遭遇

戰事的起因要麼是楚國圍宋,要麼是晉國攻鄭,這次也不例外,在鄭國一系列眼花繚亂的「朝晉暮楚」操作之后,公元前575年春,晉人再次浩浩蕩蕩的包圍了反復無常的鄭國。

隨后,楚共王以司馬子反、令尹子重、右尹子革統領三軍迅速北上,援救鄭國,雙方于農歷六月在鄢陵(今河南鄢陵縣北)相遇。

▲標準的遭遇戰

晉軍內部跟城濮之前一樣對于是戰是和出現了一些分歧,好在很快統一了意見,真正嗷嗷叫的是楚人:為了趕在齊魯衛援軍抵達戰場之前解決戰斗,楚人迫不及待地選擇了農歷六月二十九這個古代用兵所忌的晦日發凌晨利用濃霧作為掩護,迅速迫近了晉軍大營。

如夢初醒的晉人發現一個大麻煩,營前的泥沼導致他們兵車無法出營列陣,故而中軍將欒書主張先避其鋒芒,固營堅守,待諸侯援軍到達,以優勢兵力轉取攻勢,乘楚軍后退而擊破。

楚有六間,不可失也。其二卿相惡。王卒以舊。鄭陳而不整。蠻軍而不陳。陳不違晦,在陳而囂,合而加囂,各顧其后,莫有斗心。舊不必良,以犯天忌。我必克之。--《左傳.成公十六年》

這次一錘定音的是新軍將郤至,他敏銳地指出了楚軍的不足:將領失和、老舊不調,兼之鄭軍列隊不齊,蠻軍不懂陣法,加之會日不好;楚王的親兵老舊不精良;鄭軍列陣不整;隨楚出征的蠻軍不懂得陣法;楚軍晦日布陣的不吉利和楚軍整體面貌的混亂,是為「必克之」的天賜良機。

既然如此,那就戰吧!

風度翩翩的戰場

不同于城濮的埋伏和詐敗并起,鄢陵之戰是一場毫無花哨的硬仗,甚至頗有幾分「義戰」的味道。

潘尫之黨與養由基蹲甲而射之,徹七札焉。以示王,曰:「君有二臣如此,何憂于戰?」王怒曰:「大辱國。詰朝,爾射,死藝。」

養由基和黨(人名)都是春秋著名的神射手,他們不光有準頭,還能夠一口氣射透七重重甲,絲毫不遜于后世的李廣。但這樣可充當戰略威懾的狙擊手并沒有得到楚共王的欣賞,反而認為他們有辱國體,并詛咒他們遲早將死于技藝(死藝)。

如此一來二人的弓箭自然是被沒收了,但是憑什麼呢?

其實楚王的顧慮很獨特:萬一這兩人不小心狙殺了對面的晉侯和中軍將,我們豈不是要勝之不武而遭人恥笑?

可惜對面的晉將呂錡沒有這樣的覺悟,他射瞎了楚共王的一只眼睛,年輕(時年二十五歲)帥氣的君王變成胡克船長,但他并沒有惱羞成怒。

王召養由基,與之兩矢,使射呂錡,中項,伏弢。以一矢覆命。

楚王賜給養由基兩支箭并命他還擊,后者一箭輕松完成了使命,隨后恭恭敬敬地將剩下的一支還給了楚王,以示不再用。

這是春秋「不更射,為鄙」的原則,意思是要有來有往,不能連射,夠本就行了。

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見楚子,必下,免胄而趨風。

晉國的第八號人物(新軍佐)郤至在這次戰斗中充分體現了春秋的「貴族范」,他三次遇見了楚共王的親兵都脫下頭盔退避開來,以示尊敬,楚共王也很欣賞對手的風度,派臣下給他送去一張弓表示慰問。

郤至怎麼做的呢?他恭恭敬敬地脫去盔甲并告知使者:您的外臣郤至現在奉君王的命令與您作戰,先前由于著甲而不能全禮,承蒙您的慰問,我實在是過意不去,只好對您的使者行禮了。隨后鞠了三個躬之后就走了。

無獨有偶,這邊君臣相知,那邊兩位惺惺相惜的大將也在不慌不忙地敘舊。

欒鍼見子重之旌,請曰:「... ...今兩國治戎... ...請攝飲焉。」公許之。

欒鍼告訴晉厲公,我跟對面的子重有點交情,今天兩國交兵雖不能開懷暢飲,但禮數還是要盡的,請您派人替我向子重將軍敬酒,對面的子重也不含糊,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并向對手回禮致敬。

在以爭奪勝負為目的的戰場上,雙方都展現了優雅的一面,這在遙遠的過去或許是慣例,但在今人看來卻很難理解,其實這是另一層面的戰斗:全力爭勝不假,但更要贏得漂亮、合理和高貴,甚至可以說風度要大于勝負。

而這些今天看起來不可理解的禮儀其實是一個階層不可更改的文化信念,一如宋襄公的「愚蠢」。

楚王的無奈

言歸正傳,戰場并不會因為禮儀是否到位而傾斜,雙方從早上激戰到黃昏也未能分出勝負,楚軍一如既往地將精銳置于中軍,而晉國則將主力部于兩側,試圖通過擊潰楚國的仆從軍來完成戰略包圍。

到了下午,左翼的鄭國軍隊撐不住了,出現了「晉韓厥從鄭伯」的追擊畫面,車夫說鄭文公的御者一個勁地回頭看,想必注意力不在馬上,我們要不要趕上去?韓厥則認為「不可以再辱國君」而停了下來;隨后郤至也趕了上來,他的車夫建議從從小道追擊,郤至則以「傷國君有刑(受到刑罰)」也停止了追趕。

兩位大夫雖有心放鄭文公一馬,但鄭人始終是敗了,隨即戰場中央的楚軍壓力陡增且連連敗退(楚師薄于險),連狙擊手養由基都重新拿起了弓箭,卻依舊沒有挽回局面,楚國的公子茂還當了俘虜,好在黃昏降臨,雙方才各自鳴金收兵。

暫時的挫敗并沒有讓楚軍喪失斗志,他們在主將子反的帶領下視察傷情、補充軍械并陳列車馬,部隊也令行禁止,毫無敗像,大有明日再戰三百回合的氣勢。

反觀晉軍在探知消息后七上八下,于是他們想出了一個損招:在下達一模一樣的命令之后將白天俘虜的楚國士兵放了回去。

得到消息的楚共王立刻召集子反商量對策,但使者卻帶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壞消息:

大將軍子反竟然喝醉了!

《左傳》上說獻酒之人叫做「谷陽」,并無提及是楚人或者晉國奸細,但這個對于楚王并不重要,想到自己帶著傷痛打了一整天,臣下卻沒心沒肺地飲酒作樂,居然還喝高了。

就跟先祖楚成王在城濮時一樣,涌現在楚共王心頭的是「天意」二字,不同則在于前者是因為看到晉文公的氣數,而他卻不得不面對臣下的無能和荒唐。

走吧走吧,留下來又能怎樣呢?

心灰意冷的楚共王帶著部隊趁著夜色匆匆逃離(宵遁),躊躇滿志的晉人在楚軍營地敞開吃喝了三天(晉入楚軍,三日谷),一時間仿佛霸業重現。

鄢陵之戰,楚師徒未大崩,楚子傷目而退,故指事而言也,言楚子身敗,非師敗也,故言楚子敗績。--《春秋左傳正義》

奇怪的是,后人多認為除了楚共王的一只眼睛之外,晉國在外交或戰場上的勝利果實遠不如城濮當年。

反思:圖個啥吧?

按照前兩次的慣例,KO對手的一方幾乎是直接修建筑土登臺宣示霸業,周天子的冷豬肉(胙肉)和諸侯的捧場都將紛至沓來,但這次好像啥都沒看到,反而中原地區又經歷了一輪雞飛狗跳的混戰。

諸侯聯軍先攻鄭國,后伐陳蔡,順路還綁架了曹成公,隨后鄭國反殺擊潰了晉國以外的諸侯聯軍,會盟一事隨之不了了之。

鄢陵之戰作為晉楚爭霸的第三回合,勝者沒當成霸主,而敗者也沒吃什麼大虧,雙方都在反思:如此大動干戈的目的究竟何在呢?

對于晉國而言,難道真的是為了替中原諸侯主持公道嗎?當年晉文公是先收諸侯之心才參與的戰場爭衡,而此刻混亂的中原昭示了晉國控制力的消退,是時候想想為什麼了。

楚人在莊王之后再無勝利,每次都被狡猾的晉人揍得灰頭土臉,這樣的戰爭是否還有意義?

諸侯們也慢慢覺得,霸主也是要收保護費的,誰當都不過「照樣交糧納稅」而已,反倒是戰爭的反復蹂躪令他們苦不堪言。

思考的后果就是先別打了,然而閑下來的諸侯們又很快都憋出了毛病。

殊途同歸的萎靡

晉侯將伐鄭,范文子曰:「若逞吾愿,諸侯皆叛,晉可以逞。若唯鄭叛,晉國之憂,可立俟也。」

早在大戰之前,號稱「智囊」的范文子(士燮)就告訴晉侯,諸侯的背叛是件好事,反之如果只有鄭國背叛的話,憂患馬上就要來了,甚至主張通過避楚國鋒芒來緩解晉國的麻煩。

那麼,晉國的憂患到底是什麼呢?范文子又說了一句「若群臣輯睦以事君,多矣」,即晉國要是不出內亂那就是燒高香了。

當然,誰都沒有把這個老頭的神神叨叨放在心上,可惜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里并很快得到了應驗:主持東方諸侯事務的大夫郤犫收受賄賂后在晉厲公面前毀謗魯成公,直接阻斷了兩位國君的會盟;而之前戰場上的翩翩君子郤至突然變得飛揚跋扈,甚至被單襄公預言了其橫死的結局。

▲晉國的屢次血流成河說明了君臣之間的確「八字不合」

很明顯,晉國內部的裂痕并沒有因為一場勝利而得到彌補,反而在威脅消除之后肆無忌憚起來,鄢陵戰場上的風度也被拋之腦后:第二年晉厲公圍殺三郤(郤锜、郤犨、郤至)并囚禁欒書和中行偃,卻因為「一朝而尸三卿」莫名傷感而對后者網開一面,厲公被「弒」后經過再次亂成一團,晉國也喪失了解決卿大夫問題的最佳機會。

講真,很難想象這群殺來殺去的家伙在一年前曾是戰場上過命的兄弟和君臣,可見晉國由來已久的「小春秋」化趨勢已經根深蒂固,根本不是君王是否強勢的問題。

楚國倒是消停了下來,他們擁抱禮樂而逐漸變得優雅,每次政權交接時的血雨腥風也逐漸淡去,精力都用在了修建章華臺這樣的里子工程之上。隨后晉悼公的「三駕疲楚」戰略令楚軍連年疲于奔命,加之吳國的崛起和騷擾,他們徹底喪失了北上的精力。

總之,后人就再也見不到晉楚爭霸的鼓角爭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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