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1399年),朱棣起兵靖難后,先后擊敗了宋忠和耿炳文,隨后建文帝派來了李景隆,率50萬大軍直撲北平而來。
為加強自己的力量,朱棣朱棣留下一萬軍馬,由世子朱高熾和軍師道衍率領留在北平主持防務,自己親自帶領北軍主力前往大寧打寧王兵馬的主意。
李景隆沒打過仗,但作為李文忠之子,他同樣擁有一顆軍人的心。根據記載,李景隆喜讀兵書,舉止雍容,從小就是一幅名將派頭,連明太祖也很看重他。
愛好學習兵法的李景隆,軍事常識還是有的。得到朱棣親率主力北征大寧的情報,他立即率軍直撲北平。朱棣和將士們家眷都在北平,只要攻下北平,朱棣吞下寧王兵馬也失去了作用,這場戰爭將提前結束。
差距相當懸殊,朱棣帶走了所有精銳,留在北平城內的只有一萬多挑剩下來的士兵,雙方的實力對比甚至超過了洪都之戰朱文正與陳友諒的兵力差距。
朱棣把守城的責任交給了世子朱高熾,要說李景隆沒有實戰經驗,朱高熾同樣也沒有,他就這麼放心把北平防務交給兒子嗎。
我們已經講到過不少守城戰,不少人有這樣的概念,如果攻守雙方兵力相差懸殊,城墻再高再厚也就是多花攻擊方幾天的時間。只要作戰勇敢,不怕傷亡,再堅固的城市也是會很快被攻破的。
這個概念其實是錯誤的。
好多人以為古代攻城戰就是像電視里那樣,一群群士兵扛著木匠梯子沖到城下一架就開始爬城墻,登上城墻后砍倒幾個守軍,然后振臂一呼,城池就算攻下了。或者是另一種畫風,頂著盾牌,扛著撞錘把城門撞開,然后一擁而入。
那都是騙你的,要麼是導演偷懶,要麼是經費不足。
冷兵器時代的攻城戰,絕不是一場無腦莽夫的較量,軍事歷來是國家尖端科技的體現,在冷兵器時代也是如此。
攻方大軍抵達城下后,會遠遠將城池團團包圍,這只是第一步。
攻城需要工具。由于這些工具體積龐大,非常不利于兩條腿或四條腿趕路的士兵們攜帶,往往都是就地取材,即造即用。根據情況不同,光這個過程就可能需要耗費幾個月—— 修櫓轒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孫子兵法》)。
同時,還需要在靠近敵城的地方修筑土丘,以更好地尋找城墻薄弱處,這叫做「距堙」,曹操還曾貼心地為這兩個字加過一段注釋 「距闉者,踴土積高而前,以附其城也。」
為啥這麼慢,因為守方也不是傻瓜,在遭到圍攻前,他們也要想盡辦法,沒有困難也要給攻方制造困難,最大限度拖延時間。
以下這些都是防御方的常規招數:
堅壁清野,這招大家都能理解,就是把城外的資源都搬光,一針一線也不留給敵軍。能充當掩體的一切東西能拆的拆光,拆不掉的燒光,人口全部遷入城內,城外水源下毒。
做完這些,接下來還要給敵軍留下一些禮物。
古代沒有地雷,但這絲毫不妨礙大家發揮想象力,在地里埋些各式各樣的玩意。比如鐵蒺藜,這玩意在戰國時期就已被發明出來,歷史算得上悠久,它長著四根尖刺,只要著地,就能保證總有一根刺朝上。它的成本低,使用方便,被大量撒布在地上,有的還涂上了毒藥。敵軍如果不分青紅皂白就想圍城,準會多出一大群腳底板被刺穿的傷員。
聽說敵軍騎兵多,喜歡到處跑馬?沒關系,有為騎兵量身定制的好東西。鹿角、拒馬樁、陷馬坑的存在,讓大隊騎兵難以輕松接近,這些都需要組織人手花費很大精力一個個拔除。
清除掉這些障礙,攻方面前出現的是護城壕。根據城池大小和水文條件不同,這可能是條十幾米到幾十米寬的河流,也可能直接就是條大江。像贛州、襄陽這樣臨水的城池就是直接用江水作為護城河,例如最過分的襄陽,它的護城河平均寬度超過180米,最寬處竟然達到250米,寬度為天下護城河之最。
軍隊一般帶有民夫,實在不行大頭兵們也能上,將領開始組織施工隊填壕溝。但就算只是十幾米的小壕溝,民工們也不能頂著城頭的炮火進行填河作業,這時就需要器械出場。填壕車、填壕車皮之類就是派這個用處的,它們頂部的護盾能有效保護民工作業。如果是幾十米寬的大護城河,這些車也不頂事了,就要派出更強力的器械,比如橋壕,類似于一個移動的浮橋,可以直接架在水面上讓部隊通過。
守城方不會眼睜睜看著敵人無傷破防,他們也有自己的器具。雖然那時還沒有重機槍迫擊炮,遠程武器還是不缺的,為了彌補單兵武器威力的不足,從宋朝起我們就劍走偏鋒,用數量來彌補火力不夠的缺憾。像「雙飛弩」、「床子連城弩」、「火龍箭」、「燒天猛火無敵炮」等等,聽名字就叫人驚掉下巴,就問你猛不猛?
這些遠程火力大多附帶可燃物,不一定要準確命中士兵,只要射到目標較大的器械上,就能引發火勢蔓延,破壞敵人的裝備。
等到進攻方要死要活把城墻外的障礙全部拆除,冒著傷亡架起浮橋,這時工程其實還沒結束。在護城壕對面還有羊馬墻和拒馬樁,這是為了阻擋敵人的云梯、沖車這些攻城器械靠近城墻。
羊馬墻后還很可能藏著守方準備的近戰部隊,他們始終在不停殺傷工地上的民工,并隨時準備沖出來砍一波就撤。窄窄的壕橋上,兵力再多也施展不開,攻方要面對從前方到三面高空來自四個方向的立體打擊。
終于,你拆光了城外所有防御設施,并把城外的敵軍趕回了城內。現在,每個城門都大門緊閉,這才正式進入攻城階段。
在此之前所做的工作都是必要的,如果人少/效率低/資源不足,一晃就半年過去了。這中間可能有性急的將領等得不耐煩,仗著人多拿命填到城墻下,選擇最不要動腦筋的蟻附攻城之法,結果很可能是士兵損失慘重,城池還是沒能攻下,這樣的攻城是進攻方的災難 (又三月,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
即使按照程序一步步來,終于到達城墻下,可怕的噩夢也才剛剛開始。
一旦開始專心致志防守城墻,守城方可用的玩意更多了。木頭、鐵塊、磚石,甚至糞水、油脂,這些廢物點心,重新組合一下都是守城的好武器。撾弩、火球、火箭之類的武器,這些玩意兒在正規軍野戰里用處不大,卻非常適合守城,效果杠杠滴。
當然,攻城方下的器械訂單這時候也已經到貨了。行天橋、搭天車、呂公車、躡頭飛梯這些都是各式各樣的云梯,還有負責撞門的撞車、尖頭木驢等,它們都自帶防護,能對士兵起到保護作用。
針對這些器械,城頭早有防備。守軍會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飛鉤、鐵提鉤、柰何木、夜叉礌、猛火油柜等等,見招拆招,見什麼拆什麼。
仗著人多,攻方終于沖破了城門,以為這下就可以沖進城里大殺四方了?抬眼才看見,城門里面還有一道城門,這是古時城墻很普遍也很陰險的設計:甕城。
甕城就是城外城,專門為了招呼沖進來的敵人,里面除了下一道城門啥也沒有。
不,還是有東西的,甕城又叫月城,顧名思義它是個半月形,等敵軍抬頭一看,會發現四周城墻上圍滿了吃瓜的敵軍,自己已成甕中之鱉,要不怎麼叫甕城呢。
而如果是大城,甕城很可能還不止一道。例如現存的南京中華門,是中國現存規模最大的城門,也是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結構最復雜的堡壘甕城,有「天下第一甕城」之稱。它一共有足足三層甕城,加上最里面真正的城門,敵兵一共要攻破四道城門。當好不容易攻破一道城門,出現在面前的是另一道城門,就問你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顯然,城池的攻守絕不是一方憑著人多勢眾不懼損失地強攻,另一方死守城頭進行著無腦遠程輸出。城池防御體系是個有機的縱深系統,圍繞著這個體系,雙方需要見招拆招,斗智斗勇,這不光是力量的搏殺,還是智慧的較量,不光是比較人多人少的問題。
縱觀這些戰役,共同特點是只要守軍意志堅決,城內糧草充足,盡量不犯錯誤,哪怕面對絕對優勢兵力的敵軍,堅守一段時間也是很有可能的。就連徐達這樣的名將,面對并不強大的張良臣堅守的慶陽城,絕對優勢的兵力還是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才將其攻下。
最好的例子還有明末的江陰之戰,此戰面對如狼似虎的南下清軍,小縣城江陰只有地方義軍,城頭也沒有紅衣大炮,卻愣是防守了清軍八十一天之久,后來清軍統帥博洛不得不親臨前線督戰,這才攻破江陰城。
強攻之所以能成功,要麼是出其不意,要麼是守軍犯錯,一般情況下,事先得到準備的大城是很難被迅速攻破的。真正不計代價的強攻要付出很大傷亡代價還未必成功,所以在不是那麼著急的情況下,進攻方往往會選擇長期圍困,切斷城里的補給,到了一定時間,城池就不攻自破。
北平城內存了多少糧食,沒有相關記載,但朱高熾并不需要像張士誠、朱文正那樣堅守幾個月,他只要守到父親回師救援就能完成任務。
李景隆的拆遷工作進行得很快,仗著人多,沒多久他就清除了城外的障礙,逼近了城墻。同樣是按照軍事常識,朱棣帶走了北軍主力,城內只有老弱病殘,即使來不及趕制大型云梯,直接攻擊城門也可以一舉攻克。
這種可能性在理論上存在,但是朱高熾讓李景隆認識到了攻城戰的艱難,南軍遭遇的抵抗非常猛烈,讓人懷疑是不是朱棣沒有離開北平。
作為北平軍區的首府,北平城確實是易守難攻的。
由于元順帝遁走,徐達攻取大都并沒發生激烈的攻堅戰,北平城的防御基本完好。為了防止元軍反撲,徐達立即對北平的防御進行了改造,主要是進行縮城工程,廢棄了元大都北城墻,在其南面五里一線另筑新城墻,這樣就將東西城墻北邊的光熙、肅清兩門同北城墻一道置于新城之外。
在華云龍主持下,新筑的城垣周長四十里,比大都縮減了二十里。城外繞以護城河,深淺寬窄不同,最深處達一丈(2.8米)有余,最寬處十八丈(50米)有余。元朝時的大都是土城,在洪武時期陸續將墻體進行包磚,加固了防御,這個工程進行了兩三年時間才完工。
現在的北平城,規模比大都小,城墻比大都厚,防御力提高不少。并且,城里并不是只有一個朱高熾指揮,朱棣還留下了道衍和顧成。
真定之戰,朱棣沒能在城外吃掉耿炳文,不過他有其他收獲。
這一戰中燕軍堅決執行朱棣的穿插戰術,表現得都十分勇猛,其中有個名不見經傳的騎士薛祿,戰斗中他一馬當先直沖敵陣,一槍就將與他對沖的一名敵軍將領挑下馬來。薛祿回馬舉槍,正要取敵將項上人頭,倒地的敵人見勢不妙大喊道:「不要殺我,我是李駙馬!」
這個倒霉鬼確實是個駙馬,他是朱元璋第七女大明公主的丈夫,駙馬都尉李堅。
李堅父親是在收復云南時殉國的驍騎右衛指揮僉事李英,老朱十分器重這個將門之后,將女兒許配給他并一路提拔,在軍界擔任要職。長興侯耿炳文出征時,李駙馬以左副將軍的身份隨軍北伐,前期還以戰功獲封灤城侯,哪想到在真定一個照面就被燕軍小卒挑翻馬下。
活駙馬比死將軍更值錢,薛祿將李駙馬活捉回營,朱棣一通訓斥后將他送往北平,不知是否傷勢過重,李堅在被押赴北平的途中不幸去世。
活捉李堅成為薛祿飛黃騰達的起點,這個之前默默無聞的小兵因功升任指揮僉事,在靖難之役中表現出色,一路追隨朱棣攻入南京,成為帝國新一代軍人中的佼佼者,后來薛祿獲封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陽武侯,去世后追贈鄞國公。
薛祿的騰飛還要假日時日,另一名俘虜能立馬就為朱棣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他是耿炳文的左軍都督顧成。
與李堅相比,顧成簡直是活化石般的存在。
顧成,江都人,少有膂力,喜擊劍,自文其身,年少時行俠仗義,人稱「顧花子」,我覺得他很有浪子燕青的派頭。
元末大亂,有人勸顧成投奔當地梟雄張士誠,顧成卻認為張士誠不可成大事,至正十五年,他投到朱元璋麾下,老朱非常喜愛這個勇武的顧花子,親自將他挑選為賬前親兵,并負責為他擎掌傘蓋。
從至正十六年到洪武三十年,顧成經歷大小數百戰,從征陳友諒,平定張士誠后,他主要在西南發光發熱,先后隨陳德伐蜀,在傅友德賬下拜為先鋒征討云南,皆有功,朱元璋賜給他龍衣金帶,進封世襲指揮使。
建文元年,顧成已經69歲,老將軍膂力是不行了,可他的經驗無人可比。得知俘獲顧成,朱棣大喜過望,他親自為顧成松綁,說道:「如今我能夠得到將軍,這真是天意!」顧成是武將,對帝王家事之爭看得沒文官那麼嚴重,看到朱棣禮賢下士,他表示愿意投降但不愿領兵與舊部作戰,于是朱棣把他送到北平,協助世子朱高熾守城。
顧成的能力并不遜于耿炳文,只是沒有個濠州籍的老爸,才沒能撈到個侯爵,有顧成協助,北平城的防御直接就上了一個檔次。
道衍是朱棣的總參謀長,這個人不光負責戰略籌劃,在戰術上他更是詭計多端。朱高熾和顧成在忙著防務的時候,他也在城頭四處轉悠,三角眼射出詭異的精光。
守城不是道衍的專業,攻心之術是他拿手好戲。道衍在尋找李景隆大軍的薄弱之處,一旦發現南軍哪里有漏洞或縫隙,他就在夜間組織敢死隊,用繩子吊出城外。這些人都穿著南兵的軍服,只要一落地就真假難辨,他們混入敵人軍營,這里殺幾個人,那里放幾把火,敵人往往折騰一夜,天亮才發現打的都是自己人。
這種陰招十分有效,搞得南軍日夜精神高度緊張,時間一長都患上了神經衰弱,戰斗力大打折扣,后來李景隆不得不把營寨后撤(退營十里),才能讓將士們睡個好覺。
這個三人組合各有所長,剩下的問題就成了保持斗志,并且自己不要犯錯。
具體來說,朱高熾在北平主要做了兩個工作:安撫和激勵。
朱棣走后,朱高熾就開始趕制兵器,還每天在城內走訪,向居民、將士們噓寒問暖。他有干不完的工作,每天只睡四個小時,身邊人覺得他太拼了,朱高熾回答:君父還在外面冒險,我做兒子的怎麼能不拼呢?即使知道這是收買人心的行為,也不是誰都能做到的,燕王世子如此平易近人,居民將士們自然深受感動。
實際指揮防務的應該是顧成,他的經驗遠比朱棣還要豐富,為北平城的防御和調度發揮了重要作用。朱高熾和道衍就像當年的朱文正一樣,一個是督戰隊,一個是預備隊,周長四十里的北平城頭,到處都能看到他們忙活的身影。
形勢一度很危險,在南軍猛攻下,麗正門、順城門、彰義門都險些被攻破,但由于李景隆軍令不嚴,加上北軍將士三軍用命,雖然險象環生最終都化險為夷。
在彰義門還發生了一件事,根據記載,南軍都督勇將瞿能父子率數千精銳騎兵猛攻,銳不可當,已然攻入城門內。主將李景隆因為嫉妒,竟然下令瞿能停止進攻,導致功虧一簣。
這個說法出自《奉天靖難記》,流傳甚廣,我認為并不怎麼可信。沒有記載李景隆和瞿能有什麼仇怨,瞿能就算一鼓作氣攻下北平,功勞最大的還是主將李景隆,他不太可能因為嫉妒就進行阻止。朱棣登基后曾反復修改靖難之役這段歷史,《奉天靖難記》的記載有美化他的嫌疑,真實度存疑。
這很可能和甕城有關。
元大都是劉秉忠設計的,當時并沒有建造甕城。但在60年代拆除北京舊城門的時候,發現了元朝的甕城,說明后來還是修建了甕城。
按照這個設計,瞿能率領的騎兵可能沖進了彰義門的甕城,被下一道城門阻擋,而這時由于李景隆號令不嚴,指揮不當,后軍大部隊沒能緊隨瞿能沖進去。
這樣瞿能和他部下就成了一支孤軍,很容易被四面城墻上的弓箭手射成刺猬,這種情況下他已無法前進,只能選擇撤退。
不管如何,孤城北平面對李景隆數十萬大軍的猛攻巋然不動,南軍一鼓作氣未能成功,士氣已經受挫,戰斗陷入了相持。
一場成功的守城戰,很可能逆轉整個局勢。